李太后还是裕王侧妃的时候,亲眼见到过嘉靖皇帝八个儿子死的只剩下她的丈夫裕王,李太后太清楚政治斗争的残忍了,骆思恭的阻拦,固然让李太后不满,但若是朱常治出了什麽意外,那更是让李太后无法接受。
「小孩子不懂,娘就是在试探骆思恭罢了。」朱翊钧倒是看得明白,李太后是在试探,看看骆思恭是不是真的那麽轴,事实上,骆思恭比李太后想像的还要轴的多。
李太后的命令都敢当面违背,连句君令在都不会说,就挺着脖子求死。
「骆思恭也是,他就说皇帝明旨就是了,非要请死?」王夭灼不明白,骆思恭这番行为,本身就是皇帝的命令,朱常治身边人,都是陛下亲自安排的,不得擅动。
朱翊钧笑了笑摇头说道:「他觉得拿朕的名头压太后,离间朕和太后的关系,所以他就是不肯直截了当的说,钱三这小子倒是看得明白。」
钱三钱至忠,是个话很少的人,朱常治拿这件事问钱三,朱常治多少有点想不明白,李太后为何没有追究骆思恭的忤逆。
朱常治连续问了几次,钱至忠才憋出几个字说:「因为他忠。」
朱翊钧满是回忆的说道:「万历二年,朕练好了无尾箭,就是弹弓,说是弹弓,其实威力很大,那扎长的箭,一戳一个血窟窿。」
「朕当时射的很准,连太液池里的鱼都能听出朕的脚步来,躲在水底不敢出来。」
「有一次,朕有点手痒,让骆思恭顶着苹果,给朕当靶子,骆思恭就拿起苹果顶头上了。」
「啊?然后呢?」王夭灼当然知道无尾箭和弹弓的区别,弹弓是玩具杂耍,无尾箭是武器。
「朕说完就后悔了,但他执行了,朕看他真的顶起来,赶忙说适才相戏耳,做不得真,让他拿下来,自那之后,朕就知道,不能跟他说玩笑话,他把每一句话都当真。」朱翊钧可是深切知道这家伙的轴,很早就知道了。
骆思恭就是那种认死理的人,朱翊钧很信任他,连自己儿子的命都可以交给他。
如果有天骆思恭背叛了他这个人主,朱翊钧只能觉得自己活该。
王夭灼靠在朱翊钧怀里,用力的登了下地面,晃动着秋千,这场面很是温馨,连冯保都站的很远不愿意打扰,一个小黄门急匆匆的来到了冯保身边,耳语了两声。
冯保面色大变,走了几步低声说道:「陛下,阅江楼营中有瘟疫。」
朱翊钧踩实地面,面色变得严肃起来,眉头紧蹙的说道:「情况如何?」
「陛下,臣妾告退。」王夭灼一看有了国事,立刻就走了,冉淑妃千不该万不该,过问外廷有何事,这麽多年,王夭灼一次都没问过。
「病倒了三百人,目前军营已经完全戒严,戚帅差人来说,请陛下再调水师军兵三千,驻扎狮子山作为策应,防止有变。」
「大医官陈实功丶庞宪已经赶去了军营查看。」冯保介绍了下情况。
赵梦佑将缇骑调整到了枕戈待旦的状态,等待着京营情况。
「查明原因。」朱翊钧倒是颇为平静,因为这些年大军调动了几次,这种事十分常见,行军打仗,有意外才是正常的,没意外才奇怪。
别说三万人的军事行动人员调度,就是五十人远足踏青,组织不好,都是一团糟。
军队是人类发明的最精密的杀人机器,这台机器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问题非常严重,但凡是军中起了瘟疫,就是大事。
孙权当初攻合肥,若不是军中起了瘟疫,张辽也不能八百骑,两次骑在孙权头上为所欲为,以至于孙权被逍遥津之战嘲讽了上千年。
但说真的有多严重,戚继光表示不算什麽大事。
三天后,京营传来了消息,并无人病死,病倒的三百人,也逐渐康复了起来,大医官陈实功丶庞宪给了明确的理由,不是有居心叵测之徒投毒,是水土不服。
京营随扈南下也就三万人,京师还有七万,在营中散播瘟疫,那不是斗争,那是找死,这可是刚刚入朝抗倭,为大明打下了最少五十年国运的强兵。
陛下连骂名都不在乎,非要亲自到南衙监斩,这种决心,势要豪右可不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
水土不服,有多方面原因,气候环境丶南北微生物不同等等原因造成。
这三百多人病倒的真实原因,其实就是喝了不乾净的水,导致的上吐下泻,症状不严重,也没人病死。
「这刚病好,还要挨顿打,戚帅也真的是…」朱翊钧看着戚继光的奏闻,这三百多人病愈之后,一人领了十军棍,结结实实的挨了顿揍。
两名带队扎营的把总,也被送回北衙讲武学堂当教师了。
大明军例,明确规定不能喝生水,这些军兵丶把总违反了军例,就得挨这顿揍,军兵觉得水清澈见底,很乾净,就没有烧开。
两名把总御下不严,负有主要责任,处罚极为严厉,可以说军旅生涯,就此结束。
「慈不掌兵,戚帅是对的。」
「但这事儿也怪朕,京营的学堂,终究是只让军兵的孩子们读了书,咱们京营还有很多人不识字,不明理。」
「这是朕的错,最近并无征战,从内帑拨二十万银,加强营中教育。」朱翊钧反思了下军队建设中自己的不足。
这些军兵觉得,因为水脏所以才不能喝生水,狮子山的甘泉,清澈见底,就没问题了。
朱翊钧不怪把总,把总不可能事无巨细,把总强调军例,也阻拦了;
朱翊钧不怪军兵,他们没读过书,不明理,觉得水不乾净,才不能喝生水,水乾净可以喝。
这些穷民苦力出身的军兵,打小生活并不精致,很多都是喝生水长大,是遴选入了京营才改变了人生轨迹。
军兵大读书的行动,只覆盖到了把总一级,大明京营待遇已经极好了,但还有三万多人只能简单识字,原因很多,京营累年征战,是主要原因之一。
朱元璋也是在天下稳定后,才开始手不释卷的读书,就这,还被读书人骗了一次又一次。
「让大医官们定期去营中,讲一讲卫生与简易方。」朱翊钧补充了军队建设的不足。
冯保欲言又止,领命执行去了,十万人全都读书明理的大军,陛下真敢想,戚帅真敢做,还真的快干成了。
这麽一支军队,在最危急的时候,可以用三个月时间扩展到百万众去。
把大明天下再打一遍,绰绰有馀了。
在狮子山军营传出瘟疫的消息后,整个南京城就像被施了时间暂停的法术一样,整个南京城都变得萧条了。
即便是最热闹的秦淮河畔,也是门可罗雀,所有家宅都是门户禁闭,连走街串巷的商贩都不敢大声吆喝。
所有人都在骂,是哪个不长眼的丶大缺大德混帐,这个时候,挑拨皇帝的逆鳞!
京营那不是软肋,是逆鳞,碰陛下的京营,不是碰皇帝的皇权吗?
应天巡抚丶应天知府丶南京六部还在任的官员,忐忑不安的等待着,生怕愤怒的皇帝把他们给撕了。
这种无形的压力,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没有禁令,但比禁令时候,更加令人惊惧。
随着瘟疫的原因找到并且张榜公告后,南京城立刻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看来杀人确实管用。」朱翊钧也是从冯保口中得知了南京的情况,他倒是没想到应天府是这个反应,有点杯弓蛇影丶草木皆兵了。
一点风吹草动,就直接静止了。
冯保将几本奏疏放到了御案上笑着说道:「杀鸡儆猴,不知感念圣恩浩荡,知道怕也是极好的。」
皇权在大明被叫做威福之权,威和福都是皇权的一部分,但在过去,江南士大夫阶级,不知道皇威,更不知道圣恩。
自从京师北迁后,他们这麽生活了一百八十年。
现在全都想起来了。
「林辅成回来了,宣来见见吧。」朱翊钧翻到的第一本奏疏,就是林辅成,这个意见篓子,终于期满回京了。
在朱翊钧看来,林辅成圆满的完成了圣命。
一本《效迫利驱疏》论述世界分工体系建立在效率至上,一本《产业五枢论》,论述了产业聚集的五个因素,资源丶人口丶投资丶研究和市场。
还有一本《南洋游记》记录了南洋的风土人情,他提出了蛮夷更加看重宗教丶血裔认同,高于阶级丶族群认同,大明则完全相反,注定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即便是林辅成被流放南洋,他依旧带着官身去的,朱翊钧从来没怪罪他说出那句『万历万历,万家皆戾』,道爷都能容忍海瑞,朱翊钧没道理容忍不了林辅成。
之所以流放,其实也是以流放的名义,让他调研南洋种植园经济。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林辅成被宣见,入门就行了十分标准的大礼。
「免礼吧,林博士好大的威风,骂了朕,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朱翊钧伸了伸手,示意林辅成坐下说话。
林辅成起身后,十分恭敬的说道:「那是陛下圣恩浩荡,若是陛下夺了臣的官身,臣死无葬身之地,不是喂了咸水鳄,就是沉了海。」
南洋有的是人要讨陛下欢心,官身还在,那南洋的总督府,立刻就懂了,林辅成的真正目的是代天子巡南洋。
「倒是黑了,也瘦了。」朱翊钧打量了下林辅成的样子,有些感慨的说道:「终究是辛苦林爱卿了,看赏。」
朱翊钧给了一块二等头功银制功赏牌,五十金币丶一百五十银币丶精纺毛呢大氅一件丶国窖一件丶书十二本丶邸报汇编一本丶车一架等恩赏。
好好完成了圣命,就有恩赏。
「南洋人真的很懒吗?」朱翊钧问了一个看《南洋游记》产生的问题。
「不懒。」林辅成摇头说道:「偷东西的时候,可勤快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