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眉生诗书礼乐都很精通,若是皇帝不知道她的姓名也就罢了,皇帝既然知道了,顾眉生就没有嫁人的想法了。
「夫君,且收入宫来?」王夭灼想了想说道:「左右不过是个妃嫔而已。」
王夭灼一直在安排冉淑妃冉蕙娘侍寝,但陛下都没有理会,王夭灼和周德妃都已经有了身孕,陛下近前连个侍候的人都没了。
而且魏国公府在这一次选贡案里,用行动表明了态度,观其言察其行,不要光听人说什麽,要看他做什麽,这顾眉生入宫,也算是给魏国公家里吃颗定心丸。
王夭灼作为皇后,考虑问题,是非常全面的。
「也行吧,今晚让冉娘子到宫里来吧。」朱翊钧不仅准了顾眉生入宫,还准了冉娘子侍寝。
王夭灼和朱翊钧已经认识十七年了,青梅竹马,皇帝之前为什麽不肯,不是生气,而是心疑,怀疑冉娘子和南衙选贡案有关,即便是可能性微乎其微。
皇帝的疑心病很重很重,能信任的就那麽几个而已。
选贡案已经调查的很清楚了,冉蕙娘就是起了点不该起的心思,而且这点心思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在选贡案期间,把不满写到脸上去。
朱翊钧今天来桂兰楼,不是来风花雪月,而是来看聚谈的,因为选贡案宣告结束,皇帝要继续南巡了,这南衙暂停了许久的聚谈终于再次开始了。
而这次聚谈的话题,是马三强案。
这个案子,仍然争议很大,主讲的是五品格物博士林辅成,而和林辅成唱反调的是高攀龙,他在皇帝上一次南巡的时候,就和林辅成吵过一架,没吵赢。
这一次又来挑战林辅成了。
「不是,这林辅成又迟到了?!」朱翊钧看了看时辰,这聚谈迟迟没有开始,朱翊钧看到了高攀龙,却没看到林辅成,就知道这厮老毛病又犯了。
明知道皇帝闲暇无事一定会过来看看,结果又迟到!
「抱歉诸位,路上遇到了一位好友,就多说了几句,诸位海涵海涵。」林辅成着急忙慌的跑了进来,急得满头是汗,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这人名叫李廷机,乃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
李廷机是万历十年顺天府乡试第一,万历十一年会试第一,差一点就三元及第了,可惜没拿到状元,殿试算学发挥不好,考了个二甲第六名,被皇帝紧急调到了南衙接替了林烃,成为了南京理工大学堂的祭酒。
南京国子监已经被取缔,原地改建,成为了南京理工大学堂。
李廷机考中了格物院格物博士,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仕途,进了格物院就和仕途绝缘了。
林辅成和李廷机因为《保定府游记》相识,认识已经数年之久,这次路上遇到了,这话匣子一开,林辅成就迟到了。
李廷机看到了二楼凭栏处的皇帝,起初有些疑惑,定睛一看,大惊失色!他见过皇帝数次,自然认识陛下。
而且陛下很好认,一身的腱子肉,坐在那儿就看起来格外的雄壮,但浑身的书卷气,一看就是个读书人。
「那是黄公子。」林辅成笑着说道:「我们光德书坊的大东家。」
逍遥逸闻这本杂报的大东家有两个,一个是黄公子,一个是王公子,林辅成对着皇帝拜了一下,算是见礼了。
陛下不是很在乎虚礼,有些人三呼万岁,但浑身反骨,有些人是真的忠君事。
「高攀龙,听说你又落榜了?」林辅成一看自己的对手,先戳了下高攀龙的心窝子。
高攀龙今年去北衙参加了会试,不出意外,再次落榜。
这不是皇帝刻意为之,划掉了高攀龙的名字,是万历十七年科举是皇帝亲自出的题,高攀龙答得乱七八糟,最终落选了。
「你。」高攀龙最恨人说这落榜事儿,结果林辅成一见面就是这麽一句,读书人吵架,虽然不骂娘,但句句都是奔着杀人去的。
「这读书人骂的就是脏啊。」朱翊钧一看这士大夫扯头发就乐,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我自然会潜心治学,下次必然高中,就不劳林大师费心了,倒是我听说林大师在南洋纳了三房小妾,还被海寇给抢走了两个?」高攀龙脑筋转的很快,没有过多纠缠,而是骂了回去。
「谣言罢了,我下南洋,只有婢女一人随行,不是谁都跟畜生一样,到哪里就那点下三滥的事儿,高公子的风流韵事,我在南洋都听说了,上个月新娶了第九房?」林辅成并不恼怒,而是怼了回去。
高攀龙是势要豪右之家,别说第九房,就是第九十房也娶得起。
「胡说,那是,那是家人!」高攀龙涨红了脸,林辅成说的都是事实,高攀龙说的都是谣言。
林辅成指着高攀龙,对着李廷机哈哈大笑的说道:「哈哈哈!家人,四年未见,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还是没变。」
这一句话,直接让在场的士大夫们都笑了起来,高攀龙面色通红,聚谈讲道理讲不过,现在连骂街都骂不过了。
「不要东拉西扯了!」高攀龙一甩袖子说道:「今天要说的是马三强案。」
林辅成立刻回答道:「我支持朝廷的处置,杂报我都看过了,你们曲解夫子和孟子的话,二圣已经作古千年,还不肯放过夫子和孟子吗?夫子和孟子教你们漠视人间困厄之民了?」
林辅成今天跟吃了枪药一样,一登台,就是攻击性直接拉满,因为这个高攀龙就是把马三强案贵归罪到穷民苦力天生道德败坏,小人德草的笔正。
而且他还是绝对自由派,鼓噪阿片自由的那种人。
真的按照高攀龙的主张,这自由二字,很快就会散发着恶臭,被大多数人所抛弃。
所以林辅成的话,就越发的不客气了起来。
高攀龙站了起来,他端着手说道:「这穷民苦力,不读书便不明理,遇到事情就只知道暴起杀人,我说错了一点了吗?」
「陛下圣德昭彰,推行丁亥学制,行亘古未有之教化之功,人之初性本善,可这世间有太多的污浊,磨灭了这本性之善。」
「此案,马三强稍待时日,上海县衙门丶松江府衙门,自然给他一个公道,而不是现在得了个罪身,去了南洋,再不能回来腹地。」
「陛下就在南衙,马三强灭门惨案发生,陛下岂能容忍刘家?且不说兖州孔府陈大壮得了公允,朝阳门外悬挂六百二十二家势要皮骨,陛下未曾宽恕一家。」
朱翊钧眉头都拧成了疙瘩,这个高攀龙终于是走上了一条邪路,扛着忠君体国事主上威富之权的大旗,在封建帝制之下,进行道德绑架。
「这高攀龙没有恭顺之心。」连久居深宫的王夭灼听完这等话,立刻就反应起来了,话里话外都是圣上圣德,要小心。
有些人就是这样,把陛下圣训挂在嘴边,但从来没把圣训放在心里过,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做事又一套,生活在套子里的人,一层又一层。
这类人就是最典型的反装忠,王夭灼统管六宫,也见过这样的宦官丶宫婢。
「胡扯,《礼记·檀弓》之诫:苛政猛于虎也!尔早就忘得一乾二净了,就知道向下推罪,以经术饰吏事,我来问你,马三强案里,刘友嘉做了什麽?」林辅成看着高攀龙越发厌恶了起来。
上一次高攀龙可是说要放内帑兼济天下,现在装忠诚?
晚了!
「刘友嘉是刘友嘉,他自己蠢,一点点银子都能解决的问题,非要搭上性命,是自己活该。」高攀龙立刻来了一刀正义切割,直接划清界限,富养德行,肉食者之间,又不全都是道德败坏之徒。
林辅成脸上带着寒意,继续问道:「那万历九年的操戈索契呢?前年宁都丶瑞金丶宁化三县佃户攻破州县呢?」
「《请定工伤赔偿条例以安民生疏》过议推行,松江府查出类似案件,三百二十四起,真的只是刘友嘉个人行径吗?」
「换句话问,马三强案是一个必然,还是偶发案件呢?是穷民苦力心里的怨丶心里的恨堆积如山,最终导致如此恶性的案件爆发,还是马三强不读书不明理,不修德,铤而走险呢?」
林辅成发现,高攀龙非常善辩,他的观点逻辑是十分缜密的,今天这场聚谈,不是那麽好赢。
高攀龙将阶级矛盾异化为了劳资矛盾。
「自然是偶然。」高攀龙回答了之后,沉默了很久,才深吸了口气说道:「这人间的恶,数不胜数,类似的冤案,无穷无尽,自古以来,什麽时候,穷民苦力得到过公义二字?」
「不是偶然是什麽?大明国祚两百年,此类的事儿,又有多少呢?」
「林大师,不是凭姚光启丶王谦这一两个君子,就能澄清玉宇,平定天下冤狱了,别说一个,就是十个八个,百个丶千个,也休想把这浑浊的世道,变得天朗水清!」
「世道本就是如此,昨天如此,今天如此,明天亦是如此。」
朱翊钧看着高攀龙,面色有些同情,对着王夭灼笑着说道:「丫头,你看他,他其实就是笃定了,大明可以千秋万代,信心比朕还足呢,觉得秩序可以保着他,保着他们家永远欺压穷民苦力。」
「朕都不知道大明哪天就亡了,他倒好,觉得世道会一直这麽下去。」
「不过他有句话是对的,读书少确实不太行,他但凡是把矛盾说,阶级论看完,就不会这样以为了。」
朱翊钧想到了一个人,徐霞客,这个一生都在游山玩水的士大夫,在他死后四年,家族二十六口,满门死于穷民苦力之手,江南奴变如火如荼。
真当大明可以长长久久,永世不灭?
「夫君,若是信了这等小人言语,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王夭灼可不想陛下突然失去了雄心壮志,把精力放到后宫来。
她的夫君是弘毅士人,是伟丈夫,是社稷主。
朱翊钧摇头说道:「他的这些话,朕听过很多次。」
「那些崇高的理想,那些坚定的意志,那些高洁的人格,最终都会被卑鄙者所窃取丶抹去丶代替;在人性本恶的面前,任何崇高,都显得那麽微小,如同长夜里的萤火,扑朔迷离。」
「若是咱连这都想不明白,还当什麽皇帝?」
奋斗的意义就在于在历史长河里留下那麽一把火炬,哪怕极其微弱。
林辅成也是一脸的同情,他走南闯北这麽多年,见了那麽多人,高攀龙这样的人,他见了很多很多,林辅成清楚他为什麽会这样想,矛盾说阶级论是一句没读过。
「我明白了,你是在等黄巢吧?」林辅成眼睛珠子一转,灵机一动回了一句。
「你!简直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高攀龙直接破防了,指着林辅成连挥了三下衣袖,脸色红成了猪肝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