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1章 戚公祠前说旧倭,漕船压浪潜流涌
人是有潜意识的,人类自身可以觉察到的思维活动,是显意识;察觉不到思维活动,是潜意识。
显然,侯于赵有一套独属于自己的思考方式,会把接收到的消息,进行充分思考,最终输出一个感觉,而这个感觉,就是侯于赵这麽多年,对每个人的立场进行判定的方法。
当他对某个对象进行观测的时候,对象就会在他的潜意识里,开始坍缩,随着观测的时间越长,这个坍缩的结果就会越准确。
若是问侯于赵究竟怎麽回事,就是把他送到解刳院解剖了,他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侯于赵只能告诉陛下,他感觉宁波远洋商行有问题,所以他要再留五年时间。
真让侯于赵解释这种感觉,他也可以说是浙江地面的海商,对宁波远洋商行的集体抗拒,引起了他的注意;也可以说是浙江如此富裕之地,但穷民苦力仍然食不果腹丶衣不蔽体,代表着影响民生的矛盾,还在影响着浙江。
侯于赵没有欺君,他就是感觉,属于虚空索敌。
「臣又进谗言了,陛下,就当臣看他们不顺眼吧,臣多看他们两眼。」侯于赵有些尴尬的说道。
侯于赵当然不是完全靠直觉办事,靠感觉办事早死在了辽东,他是分辨立场,除非有践履之实,否则他是不会轻易判定为敌人。
「你要知道升转的机会不易,晚一年,可能局势就会完全发生变化,你想好了,若是没了位置,恐怕要等好多年。」朱翊钧提醒侯于赵,他不升转,就会有人替他升转,一个坑三个人等着。
朱翊钧也不确定什麽时候还有机会,这种关键位置的人事任命,看时运也看命。
「不过你也不必特别担心,如果农垦局有了问题,会直接把你调回北衙,就由不得你了,浙江问题不大。」朱翊钧发现和侯于赵说话,非常轻松,直接说就是了,根本不用绕圈子,绕,侯于赵也听不懂。
直来直去最是简单。
为了农垦局的成功,大明甚至可以接受辽东藩镇化,藩镇化问题不大,大唐自安史之乱后,藩镇化了百馀年,其实依旧保持着对地方一定的控制能力。
在朝廷眼里,陕甘绥辽东是不能乱的,江南乱点,也容易梳理,谁让江南的势要豪右,搞军事不行呢?只要拿出还田的大棒来,就可以把大多数穷民苦力团结在朝廷这一边。
「浙江问题不大?」侯于赵眉头紧蹙,他不太理解陛下这句话。
「问题真的不大,只要朝堂不被风力舆论裹挟,其实仅仅一个稽税院,就能把浙江压得死死的,这自古,历来造反的都是种田的人,没听说商人能闹翻了天。」朱翊钧怕侯于赵不明白,详细解释了一番。
商人无法闹翻天,这句话,其本质是说:
社会的中层阶级,也就是小工坊主丶小商人丶熟练工匠和非熟练工匠丶自耕农,他们本是同一阶级逻辑,这个阶级通常是比较保守的,也不会主动参与到社会变革的进程之中,甚至会反对社会变革,让历史的车轮倒转。
这种阶级逻辑的出现,是因为他们身上枷锁太多,他们要想方设法的维护自己这种中层阶级的地位,不至于向下滑落,毕竟比上不足,比下有馀。
而中层阶级的抗风险能力,是极其孱弱的,一场天灾丶一场大火丶一次的看管不严丶一次的不小心负伤等等,都会让他们的阶级快速向下滑落。
而社会的剧烈波动,会让中层阶级滑落到了佃流氓力的底层阶级,他们离开原来的阶级,就会换一种阶级认同,失去了枷锁同时,推动社会变革。
这也是斗争卷的内容,团结应该团结的人。
而戚继光则认为,这些江南的高门大户,不堪一击,他一个百胜将军,这话讲的理直气壮。
「老赵啊,朝中有不少人反对以阶级论为治国纲常,觉得矛盾说就完全够用了。」朱翊钧说起了一种风气,士大夫们普遍对阶级论不太认可。
哪怕是自由派的林辅成,也对阶级论里一些矛盾冲突的地方,无法理解。
比如朱翊钧是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他的阶级认同是穷民苦力,这种认同和身份上的差异,就非常的矛盾,长此以往,大概就是践履之实纠正认知。
总体而言,阶级论不太好用,而当下大明的态势,矛盾说足够了。
侯于赵犹豫了下说道:「如果是大臣的话,矛盾说足够,但如果是陛下的话,臣以为还是以阶级论为纲常比较合适。」
「陛下,矛盾说虽然讲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但在大明当官,多数时候,都是向上负责的,矛盾说对臣工而言,绰绰有馀,但陛下身居九重,下情上达,难如登天,陛下无法收到足够的信息,无法理解事情的全貌。」
「欺上瞒下是极为普遍的,即便是臣也有事情是瞒着陛下,有的时候是故意,有的时候是觉得理所当然,不必奏闻,但其实陛下很需要这些信息。」
「所以,居上位者,还是以立场去判断一些事,比较妥当。」
朱翊钧皱了下眉说道:「立场大于是非?」
「对的,立场大于是非。」侯于赵非常肯定的说道:「就像有人非要弹劾戚帅丶元辅丶次辅一样,事情的是非丶真假,有的时候,也不是那麽重要。」
朱翊钧沉默了许久,仔细思索了下侯于赵的说法,侯于赵说的是有很多道理的。
人们总是对自己生活的环境习以为常,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就像是老农不会教人用锄头,老农会觉得谁还不会用锄头?就有士大夫去种地,锄头锄到脚的。
很多时候,也不是官吏们不忠诚,不告诉皇帝,而是他们习以为常,觉得没必要在宝贵的奏疏上浪费笔墨。
金瓶梅里,世情诚极洞达,写恶霸丶写地痞丶写流氓丶写帮闲丶写吃绝户丶写宿妓丶写嫖院丶写夺人妻妾丶写通奸偷情都是极其细腻和生动的,人物心理丶场景,栩栩如生,比如潘姐姐的葡萄架,让人回味无穷。
可是一旦涉及到了官僚的部分,比如东京城里蔡京蔡太师,内容立刻就空洞了起来,搞得过寿跟土财主送礼一样,认了义子就立刻鸡犬升天了一样。
同样,曹雪芹写红楼梦,那真的是把世家大族的那些弯弯绕绕,写尽了,可是让他写刘姥姥生平,曹雪芹也写不出来。
所以下情上达,不仅仅是信息流通的问题,还有身份的问题。
皇帝还是握着阶级论,用阶级叙事丶和阶级立场去判断一件事,反而会更加准确的多。
「老赵瞒着朕什麽事儿了?」朱翊钧询问起了侯于赵他说他有些事瞒着。
「臣刚到浙江,就中了邪门歪道,衙门里说要给臣接风洗尘,臣就去了,没成想,是那临安吴氏设的酒局,这酒里应当是不太乾净,夜里,吴氏送了一个女子来,还有银一万五千两。」侯于赵也是非常坦诚,江南的花花世界花样实在是太多。
朱翊钧一愣问道:「那你怎麽还把临安吴氏一门劣绅丶爪牙四十三人,全都给斩了?」
「他给臣行贿,那他肯定有问题才行贿啊,要不他为何要行贿呢?臣就让师爷带着几个衙役,把吴氏给查了个底朝天,发现果然是劣绅之家,血债累累!」侯于赵理所当然的说道。
侯于赵的师爷是他的人,但师爷手下的那十五个衙役,是李成梁给侯于赵的,本来都是出身辽东军的斥候,查案还是可以查清楚的。
朱翊钧沉默了下,这浙江地面豪右们是真的太难了,不行贿也不行,行贿也不行,不行贿你不尊重巡抚,甚至都不肯说一声感谢,行贿要被当典型抓,碰到侯于赵这种怪人,确实左右为难。
朱翊钧和侯于赵聊了很久,主要是关于还田的事儿,他既然非要留下,朱翊钧选择了让他留在这里。
侯于赵履任一方,是在这地方做父母官,不是捞到了政绩,拍拍屁股就走了,既然把还田执行到位了,就把事情彻底办好,要对陛下负责,也要对百姓负责。
侯于赵很负责,但对自己有点不负责了,他升转的事儿,又得看机会了。
朱翊钧前往了浙东运河视察,浙东运河全长为478里,这条运河起点为滨江,过萧山至绍兴,而后从绍兴过上虞至馀姚,最后是宁波段。
运河的修建用了整整四年时间,分为三段,总计投入白银四百五十万银,大约一万银一里。
运河比驰道贵,但运河运力比驰道强。
浙东运河最早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西晋时候,运河已经完成了贯通,到了南宋的时候,浙东运河甚至是整个南宋朝最重要的航路。
可是到了元朝,浙东运河开始淤塞,到了大明海禁,这条运河的价值,开始逐渐下降,最终钱清江窨塞,钱清南北堰拆除,运河虽然未曾断流,但已经不复往日荣光。
水利设施从来没有千秋万代,都是历朝历代修修补补,比如王谦去四川督办戥头案就花自己的银子,对都江堰进行了翻修,惠泽万民。
这次的修缮,根据大明当下的情况,是对整条线路进行了全面的优化,海船虽然不能通航,但大明最大的河漕船也能通航了。
水运丶防洪丶排涝丶输水丶浇灌丶水驿多功能为一体的大明浙东运河,从修建之初,就充斥着一些反对的声音,浪费国帑丶浪费人力物力财力丶徵发劳役丶应当与民休养生息之类的话,从来没有断绝过。
等到浙东运河一修通,这些话就像是从没有出现过一样,都被漕船压在了水下。
「这比朕在北方见到的漕运要壮观的多。」朱翊钧站在堤岸上,看着漕船一条接一条的排成了长龙通过,由衷的说道。
只有到了南方才知道航运的可怕。
沉重的货物,几乎把整个漕船压入了水面之下,而且朱翊钧见识到了神奇的一幕,堵船了。
水马驿的驿卒们必须要不停的维持着水面通航的秩序,但凡是有个大聪明想要插队,就可能发生碰撞,进而影响所有船只。
「修的时候,一个个都牢骚满腹,修好了,用的时候,一言不发。」王崇古还是对着贱儒们阴阳怪气了一通。
大明大工鼎建,大部分都是他在督办,牢骚,也都灌到他的耳朵里了,只有少部分,上达天听,能得到的也只有『朕知道了』这样的回覆。
「不过是鼎建大工的银子,没落到他们口袋里罢了,不就是想要裹挟朝廷,把这些活儿都落到他们家,然后他们再扑买出去?」朱翊钧放下了千里镜,笑着说道。
大明鼎建大工禁止三次以上的扑买,甚至多数重要工程,都是由工兵团营完成,工兵工兵,是军事的单位,某种程度而言,王崇古能调动的兵力,比戚继光还要多的多。
只是这些工兵,基本不承担作战任务而已。
大明的君臣不再说话,静静的站在河堤上,看着漕船驶过水面,盛夏的风拂过了所有人的面庞,大明的繁荣扑面而来。
万历维新从来不是一句空话,而是万民的生机。
浙东运河的修缮,完全是因为大明再次开海的切实需要,从宁波上船的货物,可以直接顺着运河北上。
朱翊钧忽然开口说道:「戚帅,这边就是戚帅当年抗倭之处?」
戚继光面色复杂的说道:「不在杭州这边,而是浙东运河的尽头,宁波和舟山一带。」
「嘉靖三十七年,臣在舟山战败,被革罢归乡,当年狼烟四起,元辅再荐,输贿赂五百两黄金给严世蕃,严嵩给胡部堂写信,胡部堂再保,臣才再次被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