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4章 朕做事,何需向旁人解释!(2 / 2)

但这还不是商鞅被五马分尸的原因,战国策说的很清楚,理由是:今秦妇人婴儿,皆言商君之法,莫言大王之法。是商君反为主,大王更为臣也。

秦国的妇孺都在讨论商鞅的法度,却没人谈论大王的法度,商鞅这个臣子反倒成为了君主,大王倒变成了臣子了,整个秦国只知道商鞅,不知道大王了。

所以,秦惠文王要如此对待商鞅,要把商君之法,变成大王之法。

张居正此刻的处境,和当初的商鞅有些类似,朝廷里百官,都在讨论他张居正的考成法和吏举法,只知道他张居正,而不知道陛下,但只是类似,并不能一概而论。

毕竟陛下的新政也有很多,重农桑丶开海丶振武丶丁亥学制丶驰道等等,全都是陛下法度,并没有到『国人只知江陵,不知圣君』的地步。

如果皇帝陛下只是躲在张居正羽翼下的躺赢狗,或许秦惠文王的选择,就是皇帝唯一的选择。

但陛下英明神武,现在就有了更多的选择,收回廷议下发的决策权,一元专制,唯我独尊,以强而有力的皇权,维护他张居正的身后名。

但从纯粹功利的角度而言,不值得,因为投入太大,收获较小。

直到现在,张居正求的还是人亡政不息,而不是他个人的荣辱。

陛下应该把他这个走狗给烹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安抚旧贵人心,对张居正的政令进行部分否定,让政令更加温和丶更加适合当下大明才对。

不仅张居正这麽想,凌云翼丶申时行都这麽想,天下臣工也都这麽想,因为这麽几千年来,都是这麽过来的,从来如此。

二十三日皇帝蹭饭,张居正直言不讳,说了这个更加稳妥丶费效比更高的选择。

陛下问:从来如此,就对吗?

张居正觉得不好,这个选择有些冲动,而且不够理智,更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君王身上,这样浪费太多的皇威了,收获寥寥。

皇帝讲:凭什麽让朕给他们一个交代!朕做事,何需向旁人解释!

张居正才意识到,陛下还是那个陛下,陛下很霸道,陈有仁诋毁戚继光平倭,陛下将其在大街上手刃。

陛下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万历维新所有增量,几乎都来自于陛下本人。

海外的种植园丶海外的银山丶对倭征战丶环太商盟丶潞王就藩丶官厂集中生产,万历维新的所有增量,几乎都来自于陛下,那陛下自然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这还没算十万京营锐卒丶十六万水师的暴力。

陛下不仅说,陛下还做,皇帝停罢廷议,还再次严正声明了万历五年的许诺,言先生之过者斩。

申时行熟读史书,听到张居正讲到了战国策,才颇为感慨的说道:「原来如此,学生明白了。」

「所以,我也没办法,我若是年富力强,万历五年的时候,不用你们请,我自然会出山,可万历五年,已经是十五年前了,你们再来,也只是缘木求鱼丶刻舟求剑罢了。」张居正站起身来,送走了三位阁臣。

不是张居正不肯帮忙,而是他真的没那个精气神了。

张居正左看看右看看,偷感十足的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本小说,作为元辅丶作为帝师,他向来不看小说,所以才如此偷感十足,让别人看见他看这等杂书,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这也算颐养天年的小爱好了,门外的风雨,和他无关了。

「简直是胡说八道,我当年进京赶考的时候,怎麽就没有这等好事儿?!」张居正看着小说,有些不满,这年头大明的小说都是才子佳人。

这佳人留宿入京赶考的学子,进而有了一段爱情故事,张居正表示,这完全都编的!

因为士大夫通常在秀才的时候,就已经成婚,真有佳人,不可能愿意做小。

大明举子入京赶考,第一次还有朝廷给驿,但第二次丶第三次就要举子自己出钱了,如果要留在京师拜师精进,那便更加昂贵了,真的没有这种几乎等同于天上掉馅饼的佳人。

可张居正还是看的津津有味,忙碌了这麽多年,终于有了片刻的清闲,就可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儿了。

没有了廷议,反而比原先更加高效了起来,陛下仍然一如既往的勤勉,陛下的决策,相比较廷议的决策,更加激进和决绝。

就比如这个大学堂师范学堂传教,坐罪论斩,传播邪祟,祸及家人,包庇同罪,就非常非常的激进,不留任何的馀地,但大臣们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万历二十年九月份的时候,松江大学堂,出了一件案子,医学堂有医倌在校内传播极乐教,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一名医学生,持刀杀害了两名孩童丶三个六岁的孩子受伤,此事震惊朝野上下,直接惊动了圣上,所以才有了如此严厉的法条。

而这名医学生杀人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证明对极乐的信仰。

极乐教猎婴,是一种狂信徒证明自己的仪式,真的是癫狂到了极致。

丁亥学制才刚刚推行了五年,按照学制规划,最起码要三五十年才有初步成效,这刚刚迈出第一步,就出了这样的事儿,皇帝如此威罚,完全理所当然。

制度的完善,总是在跌跌撞撞中前进,这次的案子,就给大明敲响了警钟,松江府作为开海的桥头堡,再次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清查,算是亡羊补牢。

万历二十年十一月,吕宋总督殷正茂,忽然把在赤军山港驻军的世子殷宗信,召回了马尼拉,殷宗信和盈嘉公主在十二月份,赶回了马尼拉总督府。

殷正茂躺在一张躺椅上,四个轿夫抬着他,放在了总督府的小院子里。

「大限将至了。」殷正茂紧了紧身上的毛毯,冬季的马尼拉非常的温暖,但他还是感觉到冷,他已经有半个月的时间,没能好好吃饭了。

「爹,会好起来的。」殷宗信眼眶通红,他坐在父亲旁边,抓着父亲的手,轻声说道。

「儿呀,我今年都八十了,无病无灾无痛,是喜丧了。」殷正茂强撑着想要坐直了身子,但他已经不是电白港披坚执锐丶身先士卒的壮汉了,他没能撑起来自己的身子。

殷正茂看着明亮的天空,对着儿子笑着说道:「我死后,火化骨灰入殓,你扶柩回京,我要葬在西山陵寝,陛下答应过我,以维新宣威功臣,配享皇陵。」

「孩儿知道了。」殷宗信欲言又止,他是不愿意让父亲火化的,堆些冰块,怎麽也能回京了。

殷正茂看了眼殷宗信就知道他在想什麽,摇头说道:「蠢笨,让你做什麽就做什麽。」

「大明徵战在外的军兵,因为水程太远,只能火化骨灰入殓,虽然落叶归根,但尸骨无存,我让你这麽做,就是为了让陛下记得,我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魂,我为大明而战,这是血义。」

「死了就是死了,尸骨不重要,重要的是泗水侯府还能继续下去。」

「吕宋啊,现在是块肥肉,谁都想啃一口。」

殷正茂觉得自己这个儿子,这几年征战在外,越来越像个莽夫,而不是谋士了,这点道理,都要他点破。

日后有人觊觎吕宋这块肥肉,殷宗信就可以拿这个事儿,去求陛下圣恩。

「是不是觉得你爹算计了一辈子,临死了还把自己也算计进去了?」殷正茂有些生气,随后很快便释然了,他摇头说道:「是,你这麽想也对,我算了一辈子,算漏了一件事。」

「何事?」殷宗信眉头一皱问道。

殷正茂满是忧虑的说道:「吕宋几乎是照办了黔国公府王化云南旧事,陛下还把盈嘉公主嫁到了吕宋来,陛下和我,都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但陛下和我都没想到,吕宋比云南富,现在一个吕宋的赋税丶丁口等等,几乎等同于云南了。」

这块肉要是瘦一点,殷正茂不必算计到这个地步,但他发现吕宋发展到现在,已经比云南富了。

吕宋富的原因很多。

第一是大明开海后,海贸前所未有的昌盛,吕宋是小三角贸易最重要的一环,大量倭奴为吕宋发展提供了澎湃的动力,现在东太商盟成立,吕宋发展速度只会更快;

第二则是种植园经济的蓬勃发展,吕宋作为大明最重要的原材料产地之一,无论是铜料还是蕉麻等农作物,都是重要的原料,而吕宋开发最早,种植园最多丶最成熟;

第三则是吕宋的自然禀赋更好,可以养育的人口更多,吕宋开发后,能够承担的人口上限,几乎是云南的两到三倍,这不是云南不宜居,是云南山多地少,适宜耕种的田土少,而吕宋的田土更多。

这三个主要原因决定了吕宋比云南更富,也意味着泗水侯府,要比当年的黔国公府更加危险,觊觎的人更多。

殷正茂这麽算计的原因还有一个,吕宋在海外,不和大明直接陆地接壤。

大明要进行讨伐的话,会有海洋的阻碍,远洋部署大量兵力征伐,对大明仍然是巨大的考验,即便是有快速帆船的当下也是如此。

海外总督府更加容易被抛弃,是抛弃不是总督府谋求自立,作为外来者,两百年以内,总督府没有自立的可能。

永乐年间,大明就在吕宋有吕宋总督了,后来全都在精算之风下,被放弃了。

大明朝廷很少对吕宋进行主动的王化,就连田赋,都是吕宋总督府自请徵收,而非朝廷主动王化。

大明朝廷是条条块块的,六部从朝廷到地方,都有条条,各地方组成了块块,这条条块块是大明官场的基本格局,而朝廷和吕宋的关系,没有条条,只有块块。

虽然军事丶政治丶经济丶文化的羁縻越来越深,但还只是羁縻,朝廷很少直接干涉总督府的决定。

这里面有殷正茂这个开辟功臣健在的原因,毕竟过度的干涉,可能引起总督府的不满,殷正茂作为功臣,朝廷给更多的自主权,保持足够良好的关系。

「老三啊,你如果撑不住了,就回大明去,陛下善待功臣,安心做个富家翁也不错。」殷正茂看了眼殷宗信,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殷宗信,说道:「回京时候,代我呈送奏疏。」

「财帛动人心啊,自古圣贤无数,谁又能管得了身后事呢?」

殷正茂抬头看着满天星辰,露出了笑意,大限将至,他看着星辰,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他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可以告诉自己,自己问心无愧,这辈子并非碌碌无为,无愧于年少时的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