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孟令都这样说了,陆严河也就重新又读了一遍。
这一次,抱着对结尾的解读,陆严河专门去关注了一些细节的部份。
然后,头皮发麻。
第一遍读这个剧本的时候,他觉得这一家几口人,日子朴实丶宁静。
但是,抱着为什麽会发生结尾这件事的疑惑再去看前面的故事。
有几个地方,突然就显得不对劲起来。
一个地方是:
故事的开头,这家家主接待了好几个来订船的客人。
与此同时,在内宅,这家的大女儿坐在屋檐下流泪,她的弟弟过去安慰姐姐。
在他们的对话中可以得知,她之所以流泪,是因为她的丈夫因为溺水死了。
后面,有人来订货,跟这家的家主闲聊,说起数月前另一家做船的当家人因沉船溺死,以前都是去那家订船,现在方圆数十里,只有他们这一家还做船。
另一个地方是:
大女儿带回家的孩子——当家的外孙,很小的年纪就展现出了做船的天赋,还得到了当家的夸奖。
相反,这家的小儿子虽然没有被他父亲当面的辱骂和羞辱过,但从很多细节都可以看出来,他父亲对他的不满意。
只不过,从剧本呈现的信息来看,这家的小儿子是一个性情很温吞的人,也是一个脾性很好的人。
他作为舅舅,对自己的外甥也很有耐心,很照顾,一家人一起在河边摸贝壳的时候,外甥不小心落水,是他因为及时关注着外甥的动静而眼疾手快地把他救了起来。
外甥高烧不退,他连夜翻山请来了大夫,救了外甥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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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到这些细节以后,陆严河脑海中就已经勾勒出了一个剧本背后的故事。
这家的大女儿嫁给另一家做船的当家人,而这家的家主为了抢生意,在他女婿的船上做了手脚,害死了他女婿。
所以,原来他女婿家的那些客人,才将订单转了过来。
而他们的父亲为了赶尽杀绝,也几次想要害死他的亲外孙,无论是溺水,还是高烧,都是他做的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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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到这些之后,陆严河再接着往后面看。
更多的对话和故事留白,都在印证陆严河的猜想。
姐姐因为邻里的闲言碎语,要带着孩子搬回原来的家——
他们的父亲板着脸让他们留下,不准走。
姐姐的婆婆来看望他们,提出要带他们回去丶毕竟是他们唯一的血脉时,他们的父亲以「两个女人立不起门户丶扶不起新当家人」为由,让自己的女儿和外孙留下来,他会好好抚养,待外孙长大成人之后,自然会去继承家业。
陆严河第一遍看的时候,真以为这是父亲不善于表达关心和爱,所以才表达得如此得别扭,本意是对自己女儿和外孙的关心。
这一遍看,却看得遍体生寒。
一个下雨的夜晚,儿子去给还没有上漆的木材盖油布,撞上了抱着外甥从女儿房间出来的父亲。
外甥已经熟睡,依恋地靠在他的怀里。
他说:「这几日你姐姐一直睡不安稳,小孩子夜里尿多。」
第一遍读,陆严河感受到的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丶沉默寡言的父亲的爱。
现在细想,打着雷丶下着雨的夜晚,进了房间,竟然都没有惊醒姐姐和外甥——
这不奇怪?
幸好被他碰上,这个同样不善言辞丶温吞的儿子,为了让自己的父亲睡得安稳,坚持把外甥抱到了自己房间。
如果没有碰上呢?
是溺水和高烧之后,又一个意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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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隐晦的丶留白的丶不直接呈现出来的东西。
陆严河看得心惊胆战。
然后,在发生儿子杀掉父亲之前,有一幕戏,是儿子意外撞见大女儿跪在父亲面前,流泪磕头,说的是「如不得爹爹护佑,女儿和阿宝难活于世」。
就这一句话。
第一遍读,陆严河以为是还没有走出丧夫之痛的大女儿,在亲生父亲面前真情流露。
再读,却是求饶之意。
再看,这句话后,外甥正要往里面去。
他迅速起身,抱起了外甥,捂住了他的嘴,对他笑着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往外走去。
第一遍读,陆严河以为是他不想让外甥打断这真情流露的一幕。
再看,其实,温吞沉默如他,是不是这个时候已经猜到了什麽?所以,不想让外甥听到什麽?
到了他要杀死他父亲的时候,是他父亲生病,躺在床上,他在一旁侍药。
他父亲叮嘱他,交货的日子要到了,别误了事。
他说不会,给他父亲喂下药。
当晚,他父亲去世。
等等——
陆严河忽然一愣,又往回去看。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又弄错了。
杀死他父亲的,其实应该是大女儿。
仵作来的时候,大女儿主动松开了阿宝的手,往前迎了一步,是他在这个时候按住了他姐姐的手臂,作为家中长子迎接外人。
他只是知道了姐姐的计划。
仵作对尸体做了检查,对他们说,近日天气骤凉,易得风寒,前些日子他们家中阿宝是否高烧不退?
他惊讶说是,问仵作为何得知。
仵作说,那日被他请来治病的,是他父亲。
经仵作检验,他们的父亲死因并无疑点,因风寒引起陈年旧疴复发而去。
第一遍读剧本,到这里,陆严河还没有想到儿子杀了父亲。
是仵作走后,儿子去房间里翻出了一包药粉,扔进了灶台里烧了——
这一幕,让陆严河第一遍看的时候,以为是儿子杀了父亲。
现在再想想,哪有把毒药放在自己房间里等着人来找的。
这是为了给他姐姐替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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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
陆严河给于孟令打了个电话过去。
「孟令姐?是真的吗?」陆严河把自己的解读给于孟令说了一遍,「是我想的那样吗?」
「是。」于孟令笑着说,「不愧是编剧,你看第二遍就想到这些了。」
陆严河:「反正第二遍看的时候,我一直汗毛竖立。」
于孟令:「你感不感兴趣?来演这个儿子?」
陆严河说:「我……我还没有想过这件事。」
「这是我的老师写的剧本。」于孟令说,「我电影学院的张秋萍老师,她去年去世了,在她去世之前,她就给我看过这个剧本,说希望有一天能够拍成电影。」
陆严河一愣。
「我之前一直不太明白,为什麽她会写这样一个剧本,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这个剧本的第二层意思。直到她去世,她在遗书里写了她的童年,她的父母,我才知道,她心中一直有一个遗憾,就是没有在她父亲在世的时候,揭穿他其实根本不爱她和她母亲的真相,他一直在用她和她母亲营造一个温馨家庭的假象,实际上,她父亲当年娶她母亲,只是为了自己的仕途,而她父亲在外面一直有另一个家庭。后来,她知道了这件事,却为了保全整个家的颜面,所以,一直没有对外说过任何。」
于孟令声音清清淡淡地说着这些往事。
「老师在去世前,跟我说了这个剧本的真相,我才明白。」
陆严河沉默地听着。
「老师非常后悔,因为觉得这是丑事,家丑不可外扬,所以一辈子忍着,瞒着,甚至仍然演着女儿这个身份,等到真正想通的时候,她父亲已经去世,没法儿再发泄她的愤怒了。」
于孟令说:「我答应了老师,我一定会把这个剧本拍成电影的,让大家都看到这个故事,讨论这个故事,然后,发现这个故事背后的真相。」
陆严河说:「孟令姐,你不会知道,你刚才跟我说的这些,对我来说,意味着什麽。」
于孟令确实不明所以。
「我不知道这个剧本是不是会打动你。」
「我想帮你实现张秋萍老师的心愿。」陆严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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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
「对,陆严河的新电影。」
「他写的新剧本?」
「不是,别人写的。」
「他做导演?」
「应该也不是。」
「文艺片?」
「是。」
「哪个大导演的?」
「不知道,应该不是大导演。」
「那他怎麽会主演?」
「听说是于孟令找过去的,于孟令是制片人。」
「陆严河还给于孟令作配?」
「陆严河给谁作配我都不奇怪,他根本不在意番位,他不是那种口是心非的演员。」
「但是,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他何必呢?他自己的戏还不够多吗?他还去演这样一个小成本电影。」
「艺术家的心思,哪里是你我这种凡人能够猜透的。」
「或许,这部电影能够帮他拿奖吧?」
「哈哈,他还会为了拿奖去接一部电影?」
「哪能是什麽,总不能是为了票房吧?这部电影就是个文艺片啊,就算是他主演,也就顶多票房拿几亿吧?」
「搞不懂。」
「或许是这个电影有什麽特别吸引他的点吧。」
「你们有这个剧本吗?想看看啊,到底是个什麽剧本,能被陆严河看中。」
……
业内,因为陆严河突然接演的关系,大家都纷纷对《舟》这个剧本感起了兴趣。
事实上,《舟》这样一个剧本,之前也并未保密。
电影学院的张秋萍,业内很多人都认识了。
她的遗书当时也在业内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和议论。
她遗留下来的剧本,自然被很多人看过,知道是个什麽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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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顿时就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