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为什麽给我这麽多钱啊。」裴液把这锭银子捧在手里,「这丶这受之有愧吧……」
「买命钱吧。」
「谁的买命钱。」
「她自己的。」
「……」裴液没听懂,他眼神又被这锭银灿灿的宝贝吸引住了,转身怔怔迈步,「真是二十两啊。」
他捧着银子往园子那边走了七八十步,忽然顿住了脚步,牙齿紧咬。
黑猫抬眸:「怎麽了?」
「古人道,无功不受禄。」裴液深吸口气,「我虽家贫,也不能平白受人家这麽多银子。」
黑猫看着他:「好孩子。」
顿了一下又道:「那你怎麽不转身。」
「我下一会儿决心!」
裴液再次深深吸口气,步伐坚定地转过了身:「屈忻自己也一直很缺钱,她不知有什麽难处,今日却还给我如此巨银……我不能轻易受之!」
他按着剑,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回走去。
……
「每一个关节都可以活动,是完完全全丶真实复刻的。」屈忻面容平淡,像个讲课的老师般立在台上,「你们看,连米粒大的指关节都可以动。」
「哇!」人们围拢在一张桌子旁,一颗颗头凑在一起仰着。
「每一盒,除了人偶本体之外。还都附赠两套衣裳,一为修剑院剑服,一为平日常服,都是我亲手缝制。以及一柄指上剑,是长安修剑院的『道生剑』。」屈忻一手一个将两件小衣服拎起来,「并且大家回去之后,也可以为裴液少侠缝制衣服,给他买新的指上剑。」
「他一定会很开心的。」屈忻平淡道。
「屈大夫,真的只有八盒吗?」
「嗯,牵机偶做起来很困难,这些天闲暇时只做了八盒。」屈忻道,「一盒一百两,不做竞价,有财力者请抽签获取购买资格。鹤杳杳,拿签筒来给他们抽签——人呢?」
屈忻环顾一周,正见那袭黄裙慌慌张张地走出大门,也没理会,自己取了签筒,放到人们桌上,道:「方才已给大家提供了裴液少侠的五寸冬装像,那个一人只售一份,无有多馀。接下来,我给大家介绍专为本次剑宴准备的孤品,仅有五幅——《裴液剑伤夜袒图》。」
裴液走进小院里,又听见里面隐约的叽喳,不过这回好像很齐整,有声汇在一起的「哇」。
裴液越发好奇里面是在弄什麽热闹,不过这时候他主要还是想找到屈忻,把银子还给她。
然后他目光一定,正看见鹤杳杳柔弱的黄裙从阶上下来,一见他就慌慌张张地提裙小奔过来。
「怎麽急慌慌的。」裴液笑,「鹤真传我问你,屈忻在哪儿你知道吗?」
鹤杳杳在他身前立定,仰头抿唇看着他,她一双眼睛就像两个盛满水的罐子,跑过来之后变得波晃光漾。
「怎麽了?」裴液敛了下容,「出什麽事了麽。」
「裴液少侠,我丶我是第一回来神京……」鹤杳杳好像刚刚目睹了什麽冲击心灵的画面,「你丶你……神京出名的剑者,都要被脱了衣服,摹画造像,供人把玩吗。」
她颇感不安地抱紧了自己的身体。
「……」裴液愣,「啊?」
「裴液少侠,你丶你怎麽接受的,我都不敢看了。」她委屈地低下头,快步离开,「我要走了裴少侠,我不能在这里待了。」
「我接受——我接受什麽。」裴液茫然,一把抓住她的小臂,「你别走啊,你说什麽呢——屈忻在哪儿你到底看见没?」
鹤杳杳抬起头来,指到:「裴少侠,屈……屈小药君就在这楼里,卖你的画像呢!」
裴液还是没懂,笑:「卖我的画像……我的什麽画像,刚刚池上练剑的吗,那能有谁买啊,除了崔照夜会……」
他愣了愣:「她不会真去做崔姑娘的生意吧。」
鹤杳杳抿了下唇,反手抓住他小臂就走上了台阶,裴液正要进门,鹤杳杳却把他牵到了窗户边上。
裴液好奇探头望去,然后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块木雕。
或坐或倚,一群的莺莺燕燕,其中的每一个裴液刚刚都已见过。
她们欢声笑语,她们面绯眼亮,她们手舞足蹈。
屈忻站在最前面,将一张画幅展开在身后的墙壁上,手里拿着一根细棍指指点点,宛如讲授穴道的医师。
……一个巨大的裴液。
仰躺在画幅上,半倚着床榻。胸襟完全敞开,上身几乎赤裸,露出坚硬的肌肉和鲜红的血,擦拭后斑驳红白的布散落着,暗淡的烛光给一切铺上一层朦胧的纱。
裴液当然认得这个场景,他一眼就认出这张床。
那是朱镜殿的侧寝,是那个他从南池上岸后的夜晚,他记得自己那时候满脸满头都湿了,脸色又垂又懒,也许还沾着水藻。但这幅画给他换了个头,只露着半个冷峻的侧脸,头发的阴影覆住了另一边的棱角。
「……此画原稿由我在亲手绘制,此后请了名家张秋晚临摹五幅,并根据回忆增添了许多细节,用时两月方才完成,可谓每一方寸都布满了心思。」屈忻令人信服的声线响在厅中,「画成之后,她自留一幅作为酬劳。另外五幅就都在这里了。
「此画,并刚刚之人偶,都只在本次剑宴出售。日后同好会中也不再增补。一幅作价一百二十两,可以竞价。」
「这幅画也太……太叫人怜惜了。」
「那伤口好吓人,裴液少侠痛不痛啊……」
「……好想摸一摸裴液少侠的肚子……好真实啊……」
「我买第一幅,一百三十两!」
「哎呀!这个人把刚到手的裴液少侠剥乾净了!」有少女探头笑叫。
另一人连忙把手上人偶藏在身后,羞笑道:「我瞧瞧是不是真的……全然复刻……」
屈忻淡声:「世人觉得龌龊的东西我是没有雕的。」
裴液这时才是真觉得自己是在梦中,不然何以有这样教人折磨的地狱。
一瞬间他莫名想起跟着一群人走进奉怀县院时,看见的盖着小红被儿的白花花的祝哥。
他真强大,裴液想。
鹤杳杳立在一旁,看着这个少年的脸从含笑,变成怔愣,再变成僵硬。
嘴先一点点张开,然后又抿成一条掐紧的线;眼神先涌起滔天的波浪,然后化为火焰,最后化为一整块寒冰。
然后他两眼一黑,摇晃了两下,向后晕过去了。
「裴少侠!」鹤杳杳连忙扶住了他。
少年毕竟没有真个仰倒,他扶住女子的肩膀,坚强地站了起来。
然后他将手里的银锭重重放进女子的手里,面无表情,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厅中。
一按窗沿,抬脚就钻了进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