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两人往园子而去,重新回到修剑院的席上,这里也已人来人往,许多人见到裴液的面容都下意识避让,也有人笑着颔首。
李剔水早已离席了,给裴液留了个回见的条子,姜银儿倒是仍在原地,来见她的人也很多,少女虽不似鹤杳杳般怕人,但也是一样喜静的,这时候大约作为神宵真传不得不立在六七人的围拢当中。
裴液很难想她听到的心声有多麽杂乱,于是把李缥青留在边缘,自己走到外围立住,看着少女。
果然姜银儿一眼就瞧见了他,寒暄几句,把话题收了个尾后,便端正道:「世兄久等了,我这就来。」
众人一回头,瞧见这位鹤立的少年,没什麽表情的严兄样子,都做理解状,姜银儿小跑两步到了裴液身边。
两人离了修剑院的席位,裴液偏头微笑:「姜真传,我等你什麽了,你为逃开而扯谎,我要上报令师了。」
姜银儿瞪眼:「世兄引诱我的。」
「我引诱什麽,我只是站一下,没料到『绝不肯欺骗师尊』的姜道长也忒有悟性。」
姜银儿面皮薄,好不容易一点小小的不正直被他揪住,脸上飞红,微恼道:「世兄以后不要找我练剑了。」
但她话刚说完,注意到前面树下一位青裙的陌生少女正含笑看过来,这时意识到少年一开始就是带她往这边过来。
她反应比鹤杳杳快,即刻敛了面容,先转头去看少年。
「我是来跟你告个别,顺便救你出来的。」裴液道,伸手示意,「我现在和人出去一趟,晚上自己回修剑院,不必等我了。」
「……哦。」
李缥青抬袖抱拳:「【小白龙】姜银儿当面,久仰大名了。」
姜银儿茫然抬手,裴液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位是玉翡山掌门李缥青,我们有些事务。」
姜银儿心中微惊,还礼道:「李掌门,我也……久仰大名。」
李缥青微笑颔首,却瞧了裴液一眼。
姜银儿看着这位秀丽的少女,乍瞧活泼,细看清锐,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探至深处却是静气。
这时候她意识到自己竟然听不见这少女关于自己的心声,不禁又有些惊讶。
「我远在少陇,恐怕没什麽大名可仰。」李缥青道,「我和裴液许久没见,且占他一个下午,耽误你二人习剑,甚为抱歉。」
姜银儿连忙摇头:「没没,我们其实也不怎麽合练,就只是常去同一个剑场而已,李掌门想占几天就占几天。」
李缥青莞尔:「我占他几天做什麽,他还要练剑打羽鳞试的。」
姜银儿脸微红:「我也……我也不知道做什麽。」
因着听不见心声,姜银儿对这位少女更有一份额外的兴趣与好感,她有些好奇地看着她,若不是世兄说有事,她其实挺想和她结识。
在李缥青看来,这乾净的道家少女倒是另一种感觉。
自从身负传心烛与鹑首后,绝大多数人的信念记忆在她面前都只隔一层薄纱。
她极少掀开去看,费时费力倒在其次,更因她深信人的思维不只是指导言行,言行反过来会深刻地塑造思维。
如果习惯了随意观览他人心灵的深处,然后含笑观赏他们言行的表演,那麽一定会渐渐对人本身也失去敬畏,自以为成了另一高贵的物种。
因为身负心烛,李缥青很清楚能看到这些幽微的隐患,她确实更习惯用它来剖析自己丶一次次翻看自己的记忆。
不过即便如此丶即便传心烛不能捕捉人们浅层的心声念头,她也远比以往更容易了解他人。在情绪的感知上她变得敏锐了许多,一个人心神是不是有执念缺漏,于她就像在平滑的丝绸下抚到了一块异物,每个人的形状都有不同。
裴液有很深很深的裂隙,抚过去时令她心里重重一揪,周围全是尖锐的或坚固的隆起,简直扎手。
但他也有最炽烈的烛剑,像熊熊的大火。
令人难以想像这样的一颗心怎麽平日表现与常人无二,也许是有鹑首的功劳。
而除了那深不见底的裂隙之外,她自己的形状和裴液很像,也全是瘢痕崎岖,不过每个伤口处不是在流脓,而是烧出了光明的火焰。
这是很稀少的状态,李缥青今日在这位道家少女身上似乎看到了同样的潜质。
她心烛纯净得令人凝目,心毒的颜色几乎寻觅不到,只有纯净是天真,兼以坚固才是烛剑,那心烛扎根极深,坚锐如剑。
李缥青几乎看到这颗纯净的心日后必然遭受的折磨,但也同时看到它的不可折志。
所以这时候她很快就明白为什麽少年对这位「世妹」的喜爱溢于言表了,她有些怜惜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姜银儿有些惊讶,茫然对她笑了一下。
裴液道:「好了,我晚上就回剑院了,就是去办些事情——你可以去那边小楼找崔照夜她们,就不必在这里受人打扰了。」
因着前番和少女提过几回「李缥青」,这时两人站在一起令他莫名不自在,忍不住再次打发。
「知道了。」姜银儿其实还想再和这位缥青姐姐聊两句,但瞧出世兄的别扭,便乖乖离去了。
「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这位世妹。」李缥青望着少女的背影道。
「我知道。」裴液清楚她在说什麽。
又只剩下两人,他确实轻松了不少,两人一起往园外漫步,从前他想自己和缥青再相处会尴尬,现在才知是再加个别人才会尴尬。
他心里还是很享受和少女单独在一起的时光,哪怕一句话不说走走路也挺好。
李缥青大概也是同样的感觉,两人走出别馆,沿着街道向北而去,也没唤车马。
天色有些烧起来了,染上一片片温暖的黄。人马熙攘,收摊的和摆摊的人交错着。
「神京真的很漂亮。不过前些天我自己逛,没人做向导,很多地方不晓得是做什麽的,还闹了些笑话。」李缥青微笑。
「你有什麽不认得,我给你讲。南边我去得也不多,不过东城西城算是比较熟了。」
「嗯,所以牵你来给我带路嘛。」
「你要去什麽地方,其实我也不一定知晓,不过我们可以打问。」
李缥青笑:「你肯定知晓,齐居士说你早上才从那儿出来,才让我找你指路的。」
「……」
「我去修文馆拜访一下晋阳殿下,你要是不愿意进去,把我带到门口就行了。」少女认真道。
她有些促狭地看着他,但裴液是真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