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四周海水徐徐荡漾,他们头顶海鸟在翻飞啼鸣,有些胆大的海鸥落在船舱叼小鱼吃。
刘旺财也不管,抽着烟一个劲的呵呵笑。
钱进深吸一口气,船上全是熟悉的腥咸味,那是鱼鳞片摩擦网衣后,混着被打捞上来的海藻而形成的复杂味道。
远处逐渐出现了一艘机动船的身影那是一艘大船。
刘旺财站起来将手在眉头上搭了个凉棚往船上看。
大船上插着一面红旗。
海风猎猎,旗帜飘飘。
见此刘旺财冲钱进笑:「想打瞌睡了,枕头来了。想娘家人了,孩子他舅来了。」
「是咱公社船队的机动船,走,咱们过去会一会他们!」
宗航下意识说:「咱不是不能叫外人知道咱有了这推进器的事吗?」
刘旺财点点头,对钱进解释说:「我是这麽想的,这机器它不是个大姑娘能在家里藏起来。」
「以后我们开船在海上,难免碰上熟人,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们队里有了新推进器,是不是?」
钱进说道:「是。」
刘旺财继续说:「所以我想这麽操作,渔船要是回了队里,那我让人做一个木头箱子,回队停靠在岸边后立马将它给整体锁起来。」
「这样不管是社员还是外人,都叫他们没法看到这机器的真面貌。」
「如果有人问为啥还得锁起这个机器来,我就说这是一台旧机器,不用的时候得进行保护性保存,避免被阳光照耀丶避免被海水浸泡搞坏它。」
钱进说道:「这个说法可以。」
「可是在海上怎麽办呢?」刘旺财笑起来,脸上那些黑漆漆的皱纹里藏满了农民式狡点,「那我就时不时的海上停船,就说是机器坏了,委托他们开船把我们拖回去。」
「你看,一来二去外面是不是就会有个说法,红星刘家生产队烧包,托领导从城里修船厂买来旧推进器,结果总是坏,哈哈—
宗航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夸赞道:「高,队长还是你高。」
刘旺财将胡须笑道:「真真假假嘛,这样外面的人自然不会对咱队里的推进器感兴趣,咱们的秘密不就保存住了吗?」
说着他让宗航给发动机披上绿军装,然后站起来使劲挥手。
大船发现他们以后慢慢的开了过来,随着双方靠近,钱进看到大船的红旗上是一行金色大字:
红星胜利渔12号。
船头有人冲他们挥手,显然船上的渔民已经认出了刘旺财的身份:
「老刘大哥,你们怎麽来这麽远了?你们怎麽敢三个人就驾驶单篷船来龙蛇岛?」
刘旺财喊道:「我们是烧油过来的,现在我们船上安装了推进器———
他伸手指向船尾又指向钱进:「这是一直在我们队里搞支农工作的钱主任,
市供销社外商办的钱主任,他昨天给我们队里搞了两台旧机器,从市里维修厂搞来的。」
「我们给这船安装上后,今天带了社员来龙蛇岛赶海。」
「结果这机器不行呀,出了点小毛病,我们正在发愁呢,看见娘家人来了!
+
大船还没有下网,所以可以随意靠近他们的小船。
刘旺财在公社也是一号人物,钱进更是闻名遐迩丶盛名如雷声。
得知钱进在红卫一号上,大船上立马扔下来一条缆绳。
缆绳从侧面捆住了红卫一号船头,带动木船前行。
刘宗航留在船上操控方向避免撞到大船船舷,刘旺财则带着钱进上了红星胜利渔12号。
这也是一艘改造船,由双蓬大船大改而成。
它改造的很彻底,不光加装了机动推进器,还安装有卷网机和绞盘,实现了机械化生产。
但它跟钱进在21世纪所看到的那种机械船还不一样。
21世纪的机械船整体是一个系统,电气化发达,全船一台发动机。
这船有两台发动机,一台发动机负责船只推进器供能,还有一台发动机则负责给卷网机和绞盘供能。
钱进上船后,一个黑脸膛丶戴墨镜的大汉出来跟他握手。
刘旺财介绍说:「他是宁双龙,12号船的船老大,咱公社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你可别臊我了,在领导面前我算是什麽人物?」宁双龙跟钱进使劲握手。
钱进牙咧嘴:「抱歉,宁船长,我手掌有点伤口。
刘旺财急忙说:「我们刚才下网来着,领导帮我们下网,叫缆绳给磨破了手掌心。」
宁双龙一听这话,赶紧招呼人去把酒精带过来:「消消毒,重新包扎。」
钱进很想问一句有没有碘伏,可这年代碘伏确实不多见。
他改口问:「有没有红药水蓝药水的?用不着酒精,太浪费了。」
宁双龙哈哈笑道:「领导你别客气,不用担心浪费,我们船上有配额,还是你们供销社给的酒精配额呢。」
钱进暗道我不是担心浪费,是酒精真玩意儿消毒它是真的疼。
一瓶装在葡萄糖注射液玻璃瓶里的酒精带过来。
宁双龙可舍不得往伤口上倒酒精,他是用棉花给钱进擦拭伤口。
很疼!
宁双龙为了表现自己的热情和细心,擦起来很仔细,把磨破的掌心皮翻来覆去的擦。
满船二三十条壮汉都在盯着钱进看。
钱进不想丢人,便故作平静咬牙看向海上。
宁双龙的举止让他想到了一个冷笑话。
有人问伤口在什麽地方不疼?答案是伤口在别人身上。
宁双龙反正不疼,他一个劲用酒精给钱进擦拭伤口,最后都擦到了伤口麻木!
钱进在红星公社名头极大。
第一是他对红星刘家生产队的帮扶力度大,帮助刘家脱贫致富在当地有名声。
第二是他腊月和正月都请公社铁匠们带家人去城里游玩,铁匠家人们回来把城里吹上了天,把他钱进吹成了神仙人物。
以至于公社所有人都想跟他打好关系,这也是宁双龙对他热情满满的原因。
钱进重新包了手掌,立马又有人给他送来椅子丶给他端来凉茶。
这把他弄的很尴尬:「同志们客气了,谢谢丶谢谢,我站着就好,我不渴,
哦,我不吸菸——」
「烟还是算了,这会风不小,不好点菸。」有人随口说。
钱进听了便说道:「刘队长帮我记一下,下次我再下乡的时候你提醒我去城里黑市找找防风打火机,我给咱这些同志一人捐带一块防风打火机。」
宁双龙等人不客气,轰然叫好。
防风打火机对渔民来说是必不可少的真家伙。
宁双龙关心的问推进器问题。
刘旺财含糊应对:「小事,一台旧机器刷了新漆,看着好看但里面容易出点小毛病。」
钱进说:「准是电路短路了,当时买的时候我修船厂的朋友便提醒过我这回事。」
刘旺财说道:「我估计也是,刚才闻见胶皮的焦糊味了。老宁你不用麻烦,
我们自己能修,回去撬开盖子换一截电线行了。」
宁双龙说道:「那你们得跟我们在海上漂一段时间,我们按照计划是今晚半夜回港。」
「不用。」刘旺财说,「你们先忙,待会靠近龙蛇岛的时候把我们送过去。
」
「我们队里会计带着一些妇女在岛上赶海,他带着维修工具呢。」
「我应该把工具留在船上的,当时想着给船减少负担,也寻思机器没那麽容易坏,就把工具让他带到岛上去了。」
船上的大副说:「这个简单,我们正要冲龙蛇岛那边去,准备下一网呢。」
刘旺财撸起袖子:「那你们忙活吧,我正好帮着搭把手。」
钱进也要上手。
船上渔民赶紧拦住他:「你那手掌心不能动了,再磨到嫩肉好的可慢了
「矣,刘队长你也歇着,这船都是靠机器——」
「你俩看光景就行了—」
宁双龙开始招呼船上的壮汉们忙活。
这是大船,船上用的网是大网,缆绳也是龙须缆这种粗绳子。
放大网需要十二名船员同时拉动龙须缆。
缆绳是浸过沥青的麻绳,粗如儿臂,绳结处缠着防磨的铜箍。
八名壮汉抬着大拖网走向船舷。
网具总长八十丈,网衣用三指粗的棕绳编织,网眼从船头的五指逐渐缩小到船尾的三指。
钱进看的目眩神迷,然后当缆绳快要完全入水时,船尾突然传来「咔」异响。
一块磨刀石被网带下去恰好卡在了推进器齿轮间,双蓬船新焊的推进器外壳裂开道寸长的缝,露出里面扭曲的钢筋。
钱进当没看到这一幕。
渔民们本想露一手,结果露出裤来了.—
还好推进器功能不受影响,磨刀石被强行撞开,机器运转,渔船继续前行。
宁双龙感觉丢脸,羞恼大喊:「老五,你怎麽回事?你眼晴呢?」
他将随身携带的《渔业生产责任制》红皮书砸向一个汉子:「回去给我他娘抄一遍!」
很快上方传来了望哨的吆喝:「全体注意,黑沙!黑沙过来了!」
黑沙不是真的沙。
是鱼群。
鱼群贴着海面游的时候就像是大片黑色沙层,故而由此得名。
宁双龙顾不得发,赶紧进入驾驶舱忙活。
他双手紧握舵轮,掌纹里的砂粒与舱柄的包浆摩擦出细响。
钱进觉得这一幕颇有些浪漫,就像是渔民通过掌心在与驾驭的渔船对话。
「左满舱!」外头大副的吼声混着柴油机的震颤传进来。
钱进顿时感觉双蓬船变得有些绵软,船身划出个锐利的弧线。
「慢!慢些转!」大副又嘶吼一声。
他跟宁双龙是老搭档,两人吆喝着很快达成了一次配合。
拖网足足拖行了一个半钟头,然后宁双龙将船舵交给一个青年:「把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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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出去指挥收网。
另一台发动机开始轰鸣。
绞车钢索发出危险的哎呀声,网囊里翻涌的银浪里夹杂着黑影。
网衣逐渐隆起,像怀孕的鲸鱼浮出水面。
当第一尾带鱼破网而出时,鱼尾甩出的水箭正中后头观望的刘旺财胸口,湿透的汗衫顿时开始滴水。
老队长浑不在意,只羡慕的看出水的渔网:「乖乖,真好!」
拖网被整体收回船上。
刘旺财上去从网眼里抠出来一条八爪鱼。
八爪鱼缠住他的手指在上面喷墨,很快老队长半个手掌变成了黑色。
他递给钱进,钱进扔回了海里。
见此宁双龙咧嘴笑:「领导,你扔个海螺进去,叫它变成海螺姑娘以后找你报恩。」
「海螺姑娘自己带一套房子,多好,你扔个八爪鱼可不行,万一它修炼成了找你报恩,一掀开裙子下面是八条腿!」
渔民们大笑,开始说起了荤段子。
钱进浑不在意,说道:「那更好,八条腿啊,两条腿黑丝两条腿肉丝两条腿白丝两条腿红白渐变丝一一这还不够呢。」
其他人疑惑。
什麽丝?
钱进给他们介绍,连说带比划!
他可是过来人,形容的那叫一个具体,这形容在陆地上都不敢说。
会被查!
粗汉们发挥着想像力,脸色开始泛红。
宁双龙上去踢人:「都把裤裆整理一下子,赶紧收拾渔获了。」
甲板已经成了流动的盛宴:
带鱼在舱板上蹦跳如银蛇,鱼翻着白肚抽搐,小黄鱼群聚成流动的金币堆...—
汉子们哼着《丰收歌》,手指翻飞间,鱼鳞在阳光下如碎金坠落,分类进入一个个鱼筐里。
宁双龙从袋子里抓起把盐粒撒向大海,盐粒在船尾拖出的航迹里闪烁,最终落入水里。
这是当地风俗,是渔民感谢大海的馈赠。
此地已经距离龙蛇岛很近了,钱进能看到龙蛇岛模糊的痕迹。
大船不能靠近龙蛇岛,他们在边缘海域解开缆绳,靠木桨舞动徐徐驶向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