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听了钱进的讲解后,对未来的期待。
他三十多岁正是好年纪,以后大包干了,以后承包下船了,只要好好干丶加把劲干,家里不愁吃不上杀猪菜!
「可不敢瞎说!」老党代表刘旺福正慢悠悠地把自己碗里那最后一点油汪汪的酸汤水吸溜进嘴。
又酸又香的汤水下肚,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也舒展了些:
「没以前勒紧裤腰带打下的底子,咱能安稳坐这儿?再就是得感谢钱总队的帮助,否则锅里没有油水,你锅盖就是抬的再高,它油花也出不来!」
「想想前些年队里的大船,一年才打了多少斤鱼?工分簿画满了,也顶不上一家五口的嚼谷。
今年呢?光秋天打的鱼就比往年一年还多!」
「咱队里光景还是好的,」有人心满意足的说,「好歹有钱总队给带路,吃得饱穿的暖,我姐和我姐夫就在杜家沟,隔着咱这里没个十里二十里,他们那里可差劲了。」
「我几个外甥好几年了,连条新裤子都没添,这口气,闷在我姐和我姐夫胸口好些年喽!」
「杜家沟?我同学是杜家沟的,听说他们这个月正要集体分家搞大包干。」刘二柱下意识的说。
贰角丶王大栓等人眉飞色舞要接话茬,王秀兰赶紧送上来一筐金黄的玉米饼子:
「别说话了,来来来,吃这饼子,这是好东西,加了小米面和豆面,吃起来甘甜!」
王大栓愣头愣脑的说:「酒没喝完丶菜没吃完,着急上大饼子干什麽?」
「干什麽?堵住你那张嘴。」王秀兰冷冷的警了他一眼。
警告意味干足。
王大栓反应过来,汕笑着拿走一张饼子:
上午开了会,队长刚说过不准透露即将施行大包干政策的事!
大饼子上场,那酸香可口的菜汤汁就成了珍宝。
死面黄饼子被大家伙碎了泡进那浓郁的汤汁里,只要打个滚泡透了,这就是再美味不过的饱食大餐。
刚从的肉虽然味美可口,奈何大家伙肚子里没有油水,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大肚汉。
一盆子肉看着不少,可满桌子十多号人,大家伙不够分。
这时候还得靠黄饼子充饥。
面饼厚重的口感吸附了汤汁里浓缩的所有精华,一口下去,嘴里纯粹都是幸福感。
特别是刚从说还没喝完酒的王大栓,筷子一扒拉丶舌尖一卷,一碗杀猪菜菜汤烩饼便扫的乾乾净净。
就此,肠胃的噜噜声终于消散了,饥饿的肚皮被高热量的食物暴力填平,那种久旱逢甘霖的满足感和踏实感开始像温酒一样,在身体里弥散丶回甘。
「痛快,这才叫过腊月!」刘二柱惬意地呼出一大口悠长的白气。
他用袖子抹了一把油光光的额角,额头上已积了层薄汗。
「是啊,这日子真好。」刘小燕小心咀嚼着自己碗里最后一块肥肉,油亮的嘴角上翘。
很满足。
另一个党代表刘金海很感慨,抽了口烟说:「咱想想前几年这个时候,大冷的填别说这麽大盆杀猪菜,能分一碗带荤腥的萝卜条就算老天爷开眼了。」
「刚从贰角说的好,咱队里一个两个的,那肠子饿得比灯捻还细,日子过的孬啊。」
他的话引发了另一阵咀嚼之外的含糊附和,
然后不知道谁趁机插了一句嘴:「还是得大包干,要是大包干了日子准不一样—」
这话引发了一阵惊。
盘坐在炕上的贰角本来正对付着最后一块大骨头,闻言他立刻抬起头,含糊不清却斩钉截铁地附和:
「对,咱现在大集体成了个闷罐子,平日里光喊号子就能吃上杀猪菜了?就得大包干一一这叫开盖,给日子透气儿!」
这下子王秀兰没招了。
主食都端上来了,没吃的了。
再一个贰角头脑简单,接话接的太快,谁也拦不住。
王大栓的头脑比他复杂不了多少,俩人大脑里蛋白质合计起来也没一个鸡蛋清多。
贰角开口,王大栓接话:「那肯定的,要是大包干,那我王大栓就去承包个养鱼池,到时候豁出去命,也要把它给伺候明白。」
「养的鱼肥虾壮那是咱的本分,要是亏了瘦了那是我自个儿没本事,老婆孩子大不了跟着我继续啃窝头咸菜,泛着不拖累队上兄弟!」
贰角听了点头,「呸」地一声吐出啃得精光的骨茬。
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股屈已久丶如今终于要奋力一搏的狠劲儿。
刘二柱不明所以,跟着起哄:「大栓叔说得硬气,咱海上的道理也一样。」
「以前大帮哄,一条船乌决决二十号人,窝工啊,海面上一天能真撒出去几张网?都瞅着玩呢,谁真舍得力气去干活?」
「所以我就觉得大包干好,船包到我二叔他们几个老海鬼手里试试,他们到时候准舍得把力气用在好海场上,到时候人少心齐,船怎麽能吃水深些?全靠鱼货堆得冒出来」」
「你快吃你的吧。」刘有馀怒视本家侄子。
刘二柱汕笑一声,还在碟碟不休,不过声音越来越弱:
「四叔,我听我二叔说了,要是叫他们承包了队里渔船,那明年开海季他们一准能拿出满船顶呱呱的鲜货,到时候给队里多交提成,馀下的也够给我俩堂哥凑个结婚钱———」
刘旺财媳妇看着沉默不语的自家男人,她还不知道上午开会结果。
但她知道最近生产队里关于大包干路线之争的激烈程度,也知道自家男人的意见,于是她就想趁机帮自家男人说句话。
她发挥了自己二十多年队长夫人的政治智慧,意味深长的说:
「今天席上的都是为集体出力的硬骨头,往后一起十八劲,可得让队里像咱锅里的菜汤一样,
越熬越香浓,越熬越有盼头!」
这话里有话,她目光带着期待望向钱进。
结果钱进尴尬了。
刘旺财也尴尬了。
很快她发现情况不对,因为随着她话音落地,饭桌的热烈气氛变得凝滞了。
王大栓急眼了。
他还以为开完会后半天时间又出了变故,顿时激动起来。
只见他把眼睛一瞪,像是被肉块住了似的,脸红脖子粗:
「熬?婶子啊,光靠熬可不顶事!要不是有钱总队,咱哪年腊月分那点粮能撑过半年?那点东西就够糊嘴皮子!」
「叫我说这大锅饭再熬下去,水都熬干了,还能有啥香浓的?钱总队,是不是?」
他情绪激动声音大,唾沫星子都差点飞溅到对面贰角的碗里。
贰角比他头脑能发达一点,紧张的看向钱进:「钱总队?咱怎麽还变卦呢?」
钱进斜他一眼:「以后做事说话都要三思,要把情况搞明白了再开口再动手,要不然就要闹笑话!」
然后他夹起碗里的五花肉给众人看:
「这块肉好,满肉厚,收拾得乾净利落,吃到嘴里真是有滋味。不过好肉还得配好菜,如果干炖肉它香的让人难以下咽,还得配上酸菜丶大料丶油盐酱醋,是不是?」
刘旺财和刘有馀听懂了这话,忍不住点头:「不管什麽时候,大家都要团结一致。」
「一锅菜烩一起才能出来一顿好饭,全队社员拧成一股绳,才能出来个好生产队。」
贰角等人没搞明白,面面相:「啥意思?」
「到底还要不要大包干了?」
听到这话,养鸡小组的青年们竖起了耳朵。
他们仔细分析这句话。
觉得话里有话。
还」是重点,这意味着之前队里干部和社员代表们是决定要进行大包干了?
钱进对刘旺财说:「指望这些人能把消息瞒住?瞒不住的,就算他们自己能忍住了不往外说,
人家有脑子给他们话里下个套,也能把结果给套出来。」
刘旺财沉重的点头。
他比钱进了解自家这些人。
上午他的安排纯粹是一厢情愿,根本堵住这些人的嘴巴。
这样他叹了口气,说道:「包,当然要包,不是说了找个好日子把社员都召集起来开个全体社员大会再宣布吗?」
王大栓顿时松了口气,笑道:「刚才叫俺婶子那话吓我一跳。」
刘旺财媳妇呆呆的看着他们。
包?
青年们闻言斗志昂扬,群情激荡。
刘小梅看着长辈们的表情,偷偷拽了拽身旁刘铁锤的袖子,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问:「铁锤哥,你听清楚了没?是要包的吧?」
刘铁锤只是闷头扒着碗里油汪汪的汤泡饼。
他不说话,但加快了吃饭的速度,显然是情绪高涨。
养鸡小组有姑娘心细,着急的问:「啊?队里要大包干?那养鸡场怎麽办?也要包出去?」
刘旺财赶紧一拍桌子:「瞎琢磨什麽呢?你们以为大包干就是把家给全拆了?」
「养鸡场是钱总队支持咱们生产队的集体资产,还有豆腐坊和鱼丸坊,那的集体资产,谁都别想碰!」
「你们养鸡小组就给我认真养鸡,谁都不准碰队里的鸡!」
刘铁锤低声说:「可一旦大包干,那就没有工分了,到时候我们养鸡小组怎麽算劳力?怎麽拿工分?」
刘旺财正要说话,偏偏这事他还没琢磨过,愣住了,只能看钱进。
钱进说道:「多简单的事,小集体企业有利润在,当然是给你们发工资,以后你们就是给队集体打工的工人了!」
这话让青年们咧开了嘴:「呀,咱们还成工人了?」
「那是不是也有劳保福利啊?」
「到时候也给我们弄一身蓝工装,再弄一副劳保手套一一这个队里有的是」
钱进点头。
刘旺财便没好气的甩甩手:「有有有,都有,都有,你们给我好好干就成了!」
「告诉你们,这批鸡很重要,是钱总队给咱生产队谋发展打基础用的,你们必须给我养好了!
「这个没问题。」刘二柱畅快的说,「我们就按照钱总队教的科学法子来。」
「料怎麽喂丶药什麽时候打丶温度控制住,保准能把鸡给养好。」
他说着挥舞起手臂来,仿佛那成群的肥鸡和满筐的鸡蛋唾手可得。
大包干的话题让青年们情绪激动,也让其他支持大包干的社员代表丶党代表多话起来:
「二柱这话在理,田土也能这样,我那娘家哥哥,他们那儿早一年搞了承包试点。我哥包了十亩旱田种花生,然后精耕细作。」
「去年冬里冻透了地,今年刚开春就一一深翻,把往年大田里那踩得比铁板还硬的死土疙瘩全挖开了。」
「肥得足足的,水也浇的好,下雨地里积了水,他就用水桶往外挑,结果怎麽样?今年花生丰收啊!一亩顶过去大田两三亩,光花生壳子都能多出一大堆喂猪羊!」
更多的话题还是围绕刘家生产队内外进行:
「咱把滩涂那盐硷地,花点力气拾摄,弄成几块平整的虾池,这也不是不能想的事!」
「海带苗呢?咱能不能琢磨琢磨往深水区栽几壠?听说早就有这个养殖技术了,叫其他人种玉米花生小麦,咱们种海带!」
「我听广播上说,别说这个海带了,南方有地方还承包了海里,他们在海里用箱子养鱼—」
看着青年们朝气蓬勃的样子,刘旺财放下碗拿起了菸袋杆,
他眯着眼晴看青年们挥斥方道,看贰角王大栓等人口沫横飞。
这种激情澎湃是发自内心的,绝无表演痕迹,
而生产队已经多久没有青年们这样激情澎湃了?
一个优秀的生产队,就应该这样!
刘旺财吐了口烟圈,开始意识到大包干政策是正确的发展方向。
他不该畏首畏尾,就该坚定的选择这条路!
缭绕的烟雾缥缈缠绕,像是形成了一些抽象的情景:
像是不远处广的麦田被重新分割成整齐油绿的方格子,麦穗金灿灿沉甸甸。
像是几艘挂了红旗丶安装了发动机的渔船轻快地穿过海平面,一网洒下,船舷边跳跃着银亮的鳞光。
像是滩涂上多了几块规整的丶水光粼粼的虾池在倒映着蓝天·
他无意识地拿起桌上的筷子,一下丶一下丶又一下地,在油腻斑驳的桌面上划着名。
开始是毫无目的线条,渐渐地,几条横平竖直的痕迹显现出来一干!
刘旺福也注意到了这一幕,他情绪有些复杂,没有参与话题,他也拿着筷子头在桌子上划拉。
起初他是瞎划拉,等看到了旁边刘旺财写下的字后,他知道无路可退了。
于是他给干字前面添了个字。
大。
大包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