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葛从周
乾符三年,正月十六日,濮州,临濮。
从临濮通往濮阳的官道上,时不时能见到一些难民正茫然地行走着,他们都是义成军组织起的前往濮阳就食的灾民队伍。
义成军进入濮州的时间要比淮南军更早,实际上,当行营令下达后,太平军节度使李种便下令大将陈全裕领其本部五百,义成兵三千进濮州,择机收复濮阳。
陈全裕曾是庞勋军的一员,不过并不是徐州核心,而是外围丰沛一带的土豪,当时唐军大帅康承训开始反攻,他便带着丰沛子弟千人投降了降军。
后来他就被调往义成为兵马使,如今是义成军的马步都兵马使,为军中三号人物。
陈全裕带兵入濮州后,所遇到的情况和赵怀安一样,都是面对的是失序的乡野和遍地灾民,反倒是所谓的草贼倒是没见到几个。
所以先是复濮阳,后面更是一鼓作气拿下了临浦和鄄城,
也是这个时候,后方的节度使李种命令陈全裕收拢灾民,并统一集中在濮阳一带进行安置,因为那里背靠黄河,可以用水道运输粮食赈济灾民。
很显然,赵怀安在曹州的做法在传到后方的杨复光那里后,这位监军使便有意让义成车那边也效仿。
义成军节度使李种算是宗室远亲,对于自家江山看得还是比较重的,晓得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只有让草贼与灾民脱离,那样贼乱和灾情都才能得到解决。
于是,他调拨了一批粮草运至濮阳,然后让前线的陈全裕收拢乡野灾民运至濮阳安置再编户。
天空中下着细细密密的小雨,官道上,十二岁的谢彦章正随着姑母一家往濮阳逃难。
谢彦章踩在满是车辙印的土道上,将驴车上将要掉下的鸡笼给塞好,然后又继续在后面推着驴车在后头艰难前进。
他是许州人,八岁的时候父母就得了疫病死了,然后嫁到临濮的姑母就将他带到了临濮生活,而这一过就是四年。
原先姑母家很殷实,是做骤马店的,专门给一些商旅提供车马服务。
可自谢彦章到了临濮的四年中,光灾年就有三年,而且一年比一年严重,如此情况下,整片濮州都活不下去,又何况是姑母家呢?
之前骡马店的生意不错,有一点积蓄,可如此熬了三年后,现在就是有钱也买不到粮食了。
也幸好,这个时候朝廷的军队来,他们在占了自家的宅子后,就给了他们一张纸,说到了濮阳就能吃到粟了。
鸡笼里并没有鸡,驴车前也没有驴,拉车的是自己的两个表哥,而自己则在后面推车。
至于车上的,就是自己的姑父和姑母,还有一个六岁大的表妹。
此刻,姑父坐在车上,两个儿子和一个侄子在推着车,望着一路的难民,他叹了口气,对几人道:
「你们不要灰心,等咱们到了濮阳,日子就会好起来的,到那个时候咱还是豪富,你们信不信?」
两个表哥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只有谢彦章在后头给姑父应和:
「信的,姑父,以咱们家养骤马的手艺,到了濮阳也饿不死的。而且现在濮阳那边说是运了大批粮食在赈灾,那肯定要用到大量的骤马,到时候咱们到了那,肯定能把生意再做起来的。」
姑父听了哈哈大笑,对看自己媳妇说道:
「我就是说光远聪明,以后了不得的。」
然后姑父就「语重心长」道:
「啊,光远,你年纪还小,在咱们这个骤马店好好历练,先把骑术练练好,以后等咱们日子好起来了,再给你请个好师,如此练得一身好武艺去投军。」
这会姑母就好奇地问姑父了:
「三郎今日咋又让光远去投军呢?不说说那种杀头买卖,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没有善终吗?怎麽突然就想开了呢?」
谢彦章则抬头望看他的姑母,很是认真道:
「姑母,侄儿想去投军。」
那姑父欣慰地笑了,然后叹气对自己媳妇道:
「妇道人家,以前是什麽年头,现在是什麽年头?以后啊,投不投军,能得善终的都怕是不多,不如投军搏一个富贵,也好护住自己,护住咱们。」
此时姑母哪里不晓得自家这个郎君又在计算得深呢?这是让光远去前头拼命,好护着他们家啊。
哎,姑母是又心疼,又无奈,说到底,她也就是个妇道人家,这些事真的说不上什麽看着分外成熟的侄子,姑母叹了口气,幸亏侄儿应该也是爱投军的吧。
他们现在走的这条道是直接去濮阳的大道,本来两侧都有成排的绿荫可以让行人遮凉休息,可现在这些树都光秃秃的,连树皮都被人啃了乾净。
真一副荒凉末世的景象。
时间还是正月,路上的逃难的人很多都是除夕就已经开始结伴出发了,能从大灾三年中熬到现在的,还能有行李的,基本都是和谢彦章姑父一般有产业的小豪强们。
往日这些人也在地方上有声量,一句话喊上个百十人都不在话下。可这会落了灾了,
除了自家人,便是仆隶都跑了个乾净。
也因为很多都不善行走,不少人在路上也走了十来日了,还没见到濮阳城,不过好在也快了。
畅想着后面的好日子,灾民们都暗暗松了一口气,然后前面的官道上就扬起了一阵尘土。
再然后他们就看到一队穿着绛红色军袍的骑士出现在了官道上。
一开始道上的灾民在听到马蹄声时都忍不住躲在了车轮下,可在看到出现的是唐军,
而且很可能就是组织他们去濮阳的义成军后,大夥又钻了出来。
不过即便是这样,一些人还是忍不住加快了前进的脚步,毕竟当兵的有刀,不讲理起来是真不讲理。
这队骑士举着数十面小旗,旗面上写什麽的都有,在看到这支逃难队伍后,也不前进也不后路,就这样堵在道边看着。
这个时候,车上的姑父连忙跳下车,双手搓着地,然后对着他媳妇的脸就是一阵搓。
姑母还有点不好意思,心里甜蜜,对姑父道:
「三郎还弄这个,妾都这麽大岁数了,还会让人惦记着?」
可姑父哪管这个,对姑母说道:
「你低着头,谁晓得这些兵痞子要干什麽。」
然后姑父对前面拉车的两个儿子说道:
「一会再拉快点,咱们早点去濮阳。」
可就在这个时候,原先就踞马张望的那队骑士忽然就拔出了刀,然后对着队伍前面的灾民,就砍了过去。
要那间,大部分灾民都傻了,然后随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所有人都醒悟了过来。
这个时候姑父已经腿软了,看着前面肆意屠杀灾民的唐军骑士,完全不晓得该怎麽办,直到谢彦章在后面大喊:
「姑爹,咱们离开官道,就往两侧林子后面跑。」
「快啊!」
说着谢彦章就自己跑了起来,将车上的一个背篓背在身后,然后就往左侧的林子里跑。
这个时候,姑父姑母终于反应过来,哭喊着拉着两个儿子也跳车奔向了左边。
此时,整个官道上已经彻底炸开了,这些灾民脑子喻喻的,完全理解不了为什麽官军让他们去濮阳,为何文要在这里截杀他们。
人群中也有如谢彦章一样聪明的,也开始向着左边的林子奔去,那里的林子更大更密,甚至更深处还有一些常绿的松林。
有了这些领头羊,混乱的人群全部蜂拥着跟了上去。
「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到处都是凄厉的喊声,那些肆意屠杀难民的义成军也哈哈大笑,用带着丰丶沛一带的口音正嘲笑着这些奔跑的「军功」。
那边谢彦章跑了一半后,看见姑母还落在后面,连忙折身跑了过来,看到姑母正紧紧抱着表妹,忙对她喊道:
「姑母,把阿茹放在我的背篓里。」
此时姑母已经慌了神了,下意识将孩子放进了谢彦章的背篓,正要说话,那边正在官道上屠杀的义成军骑士看到大部分「军功」都在往林子里跑,怪笑一声,也纵马奔了过来。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两个表兄这会已经彻底跑不动了,他们一人举着一杆长棍,
对身后的父母道:
「阿耶阿娘,你们快点跑,我们两个跑不动了,给你们殿后。」
然后两人就傻愣愣地跑向了一个奔来的义成军骑士,兄弟两人,一个捅人,一个马,倒真的将这个义成军骑士弄翻在地。
两人哈哈大笑,就准备抢夺战马,那名义成军的骑士就已经站了起来。
听着身后同伴在嘲笑讥讽,他恼羞成怒,从腰间抽出横刀,两刀就将兄弟两人砍翻在地,然后又是两刀,把两兄弟的脑袋给砍了。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姑母丶姑父一声哀豪,抓起地上的石头就冲上去和那义成军的骑士拼命,然后同样是两刀,夫妻二人就倒在了血泊里。
后面,谢彦章呆呆地看着仅剩的亲人死在自己眼前,脑子一下空白了。
直到背篓里的表妹一声啼哭才将他给唤醒,眼泪含着,谢彦章猛然就往后面的林子跑去。
那边杀完人的义成军骑士也看到了逃跑的谢彦章,晓得这应该是那一家人剩下的,于是狞笑一声,就追了上来。
谢彦章虽然才十二岁,但干了四年的苦活,身体倒是练了出来,那义成军追了一阵都没追上,然后就返回了。
那边谢彦章见到后面追杀他的骑土终于不见了,这才痛哭出声。
姑母是好人,将自己从许州带在身边抚养长大,姑爹人不好不坏,将自己当长工用,
店里的骡马都是他来洗,粪便也都是他来收拾,但他是姑母的亲人,所以也是自己的亲人。
而两个兄长也是好人,常将吃的,穿的,接济自己,只是两人都不甚聪明,常惹来姑父的训斥。
可他们都死了,就在刚刚,他们还畅想着未来。
呜鸣鸣,那些义成军到底是为什麽要杀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