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
沈宗岱脸上的血色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抽干,褪成一种死灰般的惨白。
方才与女儿对峙时的激动丶痛苦丶乃至癫狂,此刻全都凝固丶碎裂,被一种纯粹的丶近乎荒诞的惊骇所取代。
他的瞳孔不再是收缩或扩散,而是骤然固定,彷佛两颗被强行按进眼眶的玻璃珠子,倒映着门口妻子那单薄却决绝的身影,充满了无法置信的震悚。
他的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一点泛黄的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结像失控的軲辘,疯狂地上下滚动,扯得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
那身昂贵的西装此刻不再是身份的象徵,反而像一套过於宽大丶即将把他勒死的枷锁,紧紧包裹着他瞬间僵直的身体。他甚至无意识地後退了半步,脚跟撞在厚重的橡木桌腿上,发出沉闷的一响,这才彷佛惊醒过来。
他的手指,那刚才还在神经质地敲击桌面丶捻皱文件的手指,此刻死死抠住了桌沿,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凸起发白,彷佛要将坚硬的木头掐出洞来。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妻子赵芳礼的脸上,试图从那份憔悴和平静中找出哪怕一丝玩笑丶疯癫或被胁迫的痕迹,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丶燃烧着冰冷火焰的决绝。
这种决绝,比女儿持枪的冲动更让他感到恐惧,因为它来自这个他以为最柔弱丶最需要他保护丶也最理解他“苦衷”的女人。
他感觉脚下的地板正在塌陷,周围的世界——这间精心布置的书房,窗外看似稳固的黑暗,乃至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在妻子轻飘飘一句话中分崩离析。
巨大的震惊过後,是火山喷发般的暴怒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恐慌。那股支撑他与女儿辩论的丶混合着绝望和自保的戾气,猛地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麽?!!”
他的声音不再是嘶哑,而是彻底撕裂开来,像一面被扯破的锦缎,尖锐又破碎,充满了血沫般的腥气,猛地炸响在死寂的书房里,甚至盖过了座钟冰冷的滴答声。
他几乎是从肺叶最深处挤压出这句质问,胸膛剧烈起伏,像破旧的风箱。
“疯了!你们都疯了!赵芳礼!我刚刚说的那些话!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吗?!“
“啊?”
他猛地挥手指向桌上那团被揉皱的文件,又指向窗外,彷佛要抓住那些残酷的现实,砸到妻子的脸上。
“东北沦陷九年了!九年!关内打得山河破碎!全世界都他妈的抛弃我们了!法高卢跪了!英不列颠跑了!苏埃维和鬼子签了条约!美莉卡只顾着发财!滇越铁路关了!滇缅公路断了!我们他妈的成了一座孤岛!孤岛!你懂吗?!”
他的唾沫星子随着激烈的言辞飞溅出来,面容因极致的激动而扭曲变形,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狰狞。
“前线是什麽样子你知道吗?大半个国家都打没了!抵抗,抵抗什麽?”
“多少老百姓家乡被占领,必须离开祖先安眠的地方,自己的姐妹被玷污,自己和自己的兄弟随时会成为鬼子的活靶子,这种时候,鬼子告诉你,投降能活命,那除了投降,还能干什麽?”
“关内的国府,组织了大大小小的各个会战,忻口之战,云梦泽保卫战丶淞沪之战丶金陵保卫战……数不清了,都败了。几百万的军队,被打成了散沙。”
“士兵要用血肉之躯挡坦克,被敌方炮弹活活炸死,海军打光了,空军打光了,铁路没了,九年,整整九年,每天都在死人,从东北的北大荒,到滇州的禅达,士兵从五湖四海被召集,赶往各个战场,结果不停地打着败仗……”
“高级将领一个接一个殉国,赵舜臣,佟凌阁,郝锡九……就连第五战区的总指挥,张荩臣,都死了……”
“国府的最高领袖在洗澡时大哭,喊着妈妈,声嘶力竭。多少大好儿郎,连枪都端不稳,被匆匆拉往战场,还没够本,就已化为黄土。他们没有美莉卡的汤姆逊丶卡宾枪,甚至一挺马克辛机枪,是他们最强火力。只能用炸药炸坦克,凭着掩体躲炮弹,躲飞机轰炸。用血肉之躯去填钢铁的火海!”
“这填得满吗?!填不满!这就是工业国对农业国的碾压!是螳臂当车!是自取灭亡!”
他猛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发出咚咚的闷响,昂贵的西装面料皱成一团。
“西北那帮墙头草!国府里那些软骨头!连胡先生丶钱先生那样的大知识分子都觉得要亡国了!汪兆铭!他带着那麽多高官投敌了!日耳曼都承认他们了!这说明了什麽?说明有脑子的人都看清楚了!大势已去!大势已去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因为缺氧而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跳,彷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你……你现在跟我说你要加入抗联?你知不知道抗联现在什麽处境?三万人都不到了!躲在深山老林里像野人一样!被关东军追着剿!今天炸个桥,明天扒断铁路,有什麽用?能光复东北吗?能赶走鬼子吗?那是找死!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撞!而且会撞得粉身碎骨!连累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他喘着粗气,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妻子,里面充满了恐惧丶愤怒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绝望。
“岳父岳母的仇……我心里不痛吗?可我有什麽办法?我们现在活着!活着你明白吗?小珏年轻冲动,你怎麽也跟着她犯糊涂?!我当这个汉奸,我昧着良心给鬼子办事,我图什麽?我他妈不就图你们娘几个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吗?!不就是想给你们留一条活路吗?!”
“你现在跟我说你要去找死?还要拉着我一起?!赵芳礼!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到底是听了谁的蛊惑?还是你真的……真的不要这个家了?!不要命了?!”
他的质问一声比一声凄厉,到最後几乎变成了绝望的嚎叫,在书房奢华却压抑的空间里反覆冲撞,每一个字都浸满了黑暗现实淬炼出的冰冷毒液和一种即将失去一切的巨大恐慌。
沈宗岱那撕心裂肺的咆哮馀音尚未散尽,书房内死寂如墓。只有他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窗外偶尔渗入的丶带着寒意的夜风,搅动着凝滞的空气。
赵芳礼并未被他那番夹杂着血泪与绝望的控诉所击倒。她甚至没有瑟缩,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株被狂风骤雨洗礼过却并未折断的芦苇。她缓缓地丶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灯光勾勒出她苍白而憔悴的侧脸,那深重的眼袋如同墨迹浸染的宣纸,却丝毫无法掩盖她眼底骤然点燃的丶一种近乎悲壮的坚毅。
她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微微收紧,使得那张素净的脸庞透出一种罕见的丶不容置疑的决绝。疲惫依旧刻在她的眉宇间,但此刻,那疲惫彷佛化作了坚硬的铠甲,包裹着一颗毅然赴死的心。
她幽深的目光平静地迎向丈夫那双因恐惧和愤怒而通红的眼睛,没有丝毫躲闪。
“宗岱,”
她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幽幽的冷意,像冰层下流动的河水,瞬间浇灭了空气中躁动的火焰!
“你说的没错,确实绝望,确实……打不过。”
她轻轻重复了他的话,却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了血淋淋的现实。
“但是,”
她的话锋如针般细微却精准地转折!
“投降,就一定会过得好吗?”
她不再看沈宗岱瞬间怔住的表情,目光彷佛穿透了这间豪华的书房,投向了窗外那片被黑暗笼罩的东北大地。
“你看看这东北,沦陷了九年。老百姓过的是什麽日子?是人的日子吗?”
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冰冷的重量!
“粮食丶煤炭丶木材……我们土地上长出来丶挖出来的一切,都被一车皮一车皮地拉走,送去填那群侵略者永不知餍足的胃口。我们的父老乡亲,吃着混合面,穿着更生布,在零下几十度的天气里挨冻受饿。”
“男人,随时可能被拉去当‘勤劳奉仕队’,其实就是苦力,累死丶冻死丶被打死,扔进万人坑里,连个名字都留不下。女人……稍微有点姿色的,走在街上都可能被拖进那魔窟一般的营房,或者被那些禽兽不如的兵痞随意侮辱。孩子呢?从小被逼着学倭语,被告知他们是‘满国’人,要忘掉自己的祖宗!这是人过的日子吗?这连畜生都不如!”
“当亡国奴的滋味好受吗?”
“当亡国奴的滋味不好受吧!宗岱!”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那段深埋的国雠家恨此刻化为尖锐的冰凌,从她平静的语调中刺出。
“我们活着,像地洞里的老鼠,战战兢兢,吃着别人施舍的丶甚至是从我们自己同胞血肉上榨出来的残羹冷炙。你确保的安全,是真的安全吗?不过是屠夫暂时养着待宰的羔羊!你的委曲求全,换来的真的是家人的平安,还是……只是延迟了那把屠刀落下的时间?等到我们没有利用价值了,或者他们需要杀鸡儆猴了,你我,小珏,还有我们的小女儿,谁能逃得过?”
她缓缓移动脚步,走向一旁巨大的红木书柜。
沈宗岱的目光下意识地跟着她,瞳孔微缩,似乎预感到了什麽。
搜书名找不到, 可以试试搜作者哦, 也许只是改名了!
赵芳礼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下,伸出那双纤细却不再柔弱的手,熟练地挪开几本厚重的精装书,从後面取出一沓摺叠整齐丶边缘已经磨损的旧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