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一顿,目光毫不避让地与许观澜相撞,逐渐加重语气:「还是盐运使司衙门辖下的盐商名录,下官都将奉法而行一查到底!」
许观澜的面色渐显阴沉。
为了保证认窝大会的顺利举行,同时也是让扬州一众大盐商安心,他今夜不顾官阶和年龄上的差距,亲自设宴招待薛淮,甚至让刘傅主动向薛淮低头服软,并且向薛淮许下明确的保证,无非是想尽可能和平解决双方的矛盾,并不代表他真的畏惧这个年轻的后辈。
「好一个一查到底!」
许观澜怒极反笑,那笑声冰冷刺骨,亦带着几分肃杀之气:「薛同知,你莫要忘了,盐政乃朝廷重器国之根本!本官统管两淮盐务,维系盐课源源不断输送至中枢,此乃第一要务。你可知一旦盐纲震动,盐路不畅,京师边饷断绝,九边动摇,是何等泼天大罪?这责任莫说你一个小小同知,便是江苏巡抚也担待不起!」
厅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刘傅看着许观澜彻底撕破脸与薛淮针锋相对,心中稍稍松了口气,眼底闪过一丝得意的阴狠。
只要许观澜坚持保他,薛淮再有天大本事,也不可能越过这道坎,盖因盐务独立,连江苏巡抚都不能轻易插手。
面对许观澜凌厉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指责和巨大威胁,薛淮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露出了一丝悲悯。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静下来,带着一种穿透性极强的力量,清晰地说道:「运台此言谬矣。昔日盐引之法初行,亦是国朝新立百废待兴之时,清运灶丁输粮于边,商贾行盐便利于民,二者并行于国于民有大益。然而法久弊生,为何今日盐课看似充盈,灶丁却困苦不堪?为何商人富甲一方,朝廷国库却入不敷出?」
许观澜袖中的双手悄然攥紧。
薛淮的声音逐渐拔高,目光灼灼逼视着许观澜:「盐政根基败坏不在清查,恰在于纵容包庇!灶丁逃亡日众,盐引信用日微,盐价波动加剧,百姓怨声载道。今日运台口中维系盐纲运转的根基,已是布满蛀虫摇摇欲坠。下官所为,恰是要清除毒瘤正本清源,还盐法以旧貌,使商道归于正途!唯如此,才能真正巩固盐课根基,确保边饷民食源源不绝。运台若真为国家计,当支持下官清除腐肉,而非替包藏祸心的硕鼠,以大局之名,掩盖其吞食国本之罪!」
「荒谬!」
许观澜面色铁青,嘴唇微微颤抖,寒声道:「尔不过扬州同知,怎敢擅言盐政是非?本官看在薛文肃公的面上,好心指点你为官之道,你不领情倒也罢了,反而对国之根本指手画脚!」
薛淮静静地看着他,眼底深处掠过一抹失望。
从他掌握的资料来看,许观澜的能力毋庸置疑,两淮盐运司能够稳居大燕十一盐场之首,他称得上居功至伟,至于个人品格问题,这显然不是天子和庙堂诸公最关注的地方。
薛淮十分清楚今夜这场宴席的真意,他何尝不是希望许观澜能够悬崖勒马,但是如今看来对方和那些大盐商牵扯极深,早就无法割裂。
既然如此,多说无益。
他对着许观澜一拱手,决然道:「许运使今夜设宴款待,下官承情,然而道不同不相为谋。念在这桌席面的份上,下官亦好心奉劝一句,大人若是想再返中枢,不妨将眼光放得长远一些,一味拘泥眼前之利,怕是难登庙堂之高。」
厅内的气氛几近凝滞。
薛淮站起身来,不再去看面色阴沉的许观澜,对一旁的娄师宗说道:「还请娄大人引薛某离去。」
娄师宗嘴唇翕动,讷讷难言。
薛淮不再勉强,自嘲一笑,而后迈步朝外行去。
「薛淮!」
许观澜一声厉喝,先前始终维持的风度此刻荡然无存。
薛淮停步,扭头望着位高权重的盐运使。
许观澜盯着这个年轻人沉肃的面庞,一字字道:「本官最后警告你一次,若是你干碍到盐政大计,不论你身后站着何等靠山,本官决不会同你善罢甘休。」
薛淮稍稍沉默,平静的语调中透出几分锐利:「薛某拭目以待。」
话音落地,他不再迟疑,大步离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