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在母亲的目光中,渐渐安定下来,重重点头:「儿臣明白了,儿臣都听母亲的。」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名陌生宫女的禀报声:「娘娘!」
「嗯?」
吕氏与朱允炆同时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
却见吕氏收拾了一下仪容,故作平静地询问:「何事?」
「回禀娘娘,殿下,明玉郡主端着参汤去了华盖殿。」
【朱明玉她什麽意思?学我端参汤?】
【而且是这个时候?】
【她是去讨好皇爷爷?还是想替朱允熥求情?!】
朱允炆听到宫女的禀报,眉头立刻皱起,脸上又浮现出不悦之色。
但他刚被母亲训斥过,不敢再轻易发作,只是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吕氏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她先是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诧异,随即立刻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模样,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甚至嘴角还微微勾起一抹看似慈和的笑意,轻描淡写地对宫女道:
「哦?明玉这孩子,倒是比以前懂事孝顺了。知道心疼皇爷爷了。好了,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打发了宫女,殿内再次只剩下母子二人。
朱允炆不解地看向母亲:「母妃,您还夸她?她这分明是……」
「闭嘴!」
吕氏立刻打断他,眼神严厉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
「隔墙有耳!现在东宫上下,谁知道还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异常冷静和深邃:
「明玉去献参汤,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与我们无关。我们何必自寻烦恼?」
「记住娘的话!」
吕氏一字一顿地告诫儿子:「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多错多,不动,就是最好的行动。」
「皇上放回几个嬷嬷或许只是帝王心术,平衡之道。我们若反应过度,才是真的输了。」
朱允炆看着母亲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似懂非懂,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儿臣谨记母妃教诲。」
吕氏拍了拍他的手,目光望向殿外阴沉的天色,思绪复杂到了极致。
【郭宁妃就是前车之鉴……现在,活下去,稳下去,比什麽都重要。】
【至于那个位置……只要等得起,终究会是炆儿的。】
经历了这场血腥洗礼,吕氏变得更加谨慎,也更加坚韧。
她就像一株深深扎根于宫墙阴影下的藤蔓,或许不见阳光,但却拥有着惊人的生命力,等待着属于她的时机。
……
而老朱,在离开诏狱后,并没有直接回华盖殿,也没有去任何妃嫔的宫中。
他屏退了所有随从,如同一个孤独的幽灵,独自一人走在寂静的宫道上。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拖着千斤镣铐。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一处宫苑深处,那里有一座常年落锁丶却打扫得乾乾净净的院落。
这是马皇后生前居住的坤宁宫偏殿一角。
自她去世后,这里便被老朱下令封存,除了定期洒扫的哑巴老宫人,严禁任何人靠近。
他从贴身的暗袋里摸出一把小小的丶已经有些锈蚀的铜钥匙,手指微微颤抖着,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尘封多年的门锁被打开。
一股混合着淡淡霉味和某种早已消散的丶记忆中的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老朱的脚步顿了一下,仿佛需要鼓起巨大的勇气,才迈过了那道门槛。
殿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埃。
一切陈设都保持着马皇后生前的模样,纤尘不染,却毫无生气。
梳妆台上的铜镜蒙着绸布,床榻上的锦被迭得整整齐齐,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老朱缓缓走到床榻边,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抚过那冰冷的锦被面料,动作小心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珍宝。
他的指尖划过被面上熟悉的缠枝莲纹样,仿佛能感受到一丝早已远去的温度。
他颓然坐在了脚踏上,背对着空荡的床榻,肥胖的身躯在这一刻显得异常佝偻和脆弱。
一直强撑着的帝王威仪彻底崩塌,只剩下一个疲惫丶痛苦丶充满内心挣扎的老人。
「秀英……」
他对着空寂的宫殿,发出了一声极轻极哑的呼唤,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思念和哽咽。
脑海中,张飙那张疯狂的脸和那句未说完的话,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回响。
【马皇后是怎麽……】
那个『死』字,张飙没说出口,但他知道!
他不敢想!不能想!
秀英的死,是他心中最深的痛,也是最不容触碰的禁区!
那是积劳成疾,是意外,是命运不公!
怎麽可能会和……和其他阴谋扯上关系?!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老朱用力摇头,仿佛要将这可怕的念头甩出去,双手死死攥住了膝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是个疯子!是个『妖孽』!他就是为了激怒咱!为了搅乱咱的心神!他的话怎麽能信?!」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声音却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可是……
张飙之前说的那些,关于陕西,关于东宫,关于傅友文他们的隐秘……哪一桩哪一件,最后没被印证?
这个疯子,他到底知道多少?!
他是不是真的窥探到了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真相?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老朱就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他恐惧。
如果连秀英的死都……那他这个皇帝,他这一生,算什麽?
他守护的这片江山,又建立在何等可怕的虚无之上?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颠覆认知的恐慌,几乎要将他吞噬。
就在这时,张飙那张时而戏谑丶时而嘲讽丶时而洞悉一切的脸,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连同他那些石破天惊的言论,那些直指积弊的狂言,那些看似疯狂却每每切中要害的判断……
老朱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恨吗?
恨之入骨!
这疯子搅得他的朝堂天翻地覆,逼他亲手处置儿子,现在又来触碰他心底最深的伤疤!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可是……除了恨,似乎还有别的。
一丝极其隐蔽的丶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欣赏,甚至是惋惜。
「秀英啊……」
老朱抬起头,望着窗外清冷的月亮,仿佛在与冥冥中的妻子对话,声音充满了痛苦和迷茫。
「你说……这张飙,到底是个什麽人?」
「他骂咱,咒咱,把咱气得七窍生烟……」
「可他说的话,有些……却像是在帮咱剜掉腐肉,虽然疼,但……或许是对的吧?」
「他说明天的事交给明天的人,今天的人把今天的事做好……」
「这话,听着竟有几分道理。若他在朝为官,或许……或许真能成为魏徵那样的诤臣?」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惊异的复杂情绪。
「可他偏偏是个疯子!是个一心求死的疯子!」
「他不要官,不要利,就要跟咱对着干!就要撕开所有的伪装!」
「他现在……竟然敢……敢提你……」
老朱的声音再次哽咽,带着浓烈的杀意:
「他必须死!就冲他敢提你,他就非死不可!咱绝不能留他!」
可是,当『处死』这个决定真正说出口时,他心里却没有丝毫快意,反而涌起一股巨大的空落和不甘。
杀了张飙,就等于亲手掐灭了这盏照亮黑暗的丶危险的灯。
以后,还有谁敢像他这样,不管不顾地说出那些刺耳却可能真实的话?
还有谁能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逼他看清自己不愿看清的东西?
他仿佛看到马皇后温婉而带着责备的目光,在看着他。
「秀英,咱知道……你心善,你肯定觉得咱杀心太重……」
「可是……咱是皇帝啊!咱不能让任何人威胁到朱家的江山,不能让任何秘密动摇国本!」
「这个张飙……他知道的太多了……他太危险了……」
老朱像是在向亡妻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帝王的冷酷最终还是占据了上风。
个人的欣赏和惋惜,在国家安危面前,微不足道。
他缓缓站起身,最后环顾了一眼这间充满回忆的屋子,眼神重新变得坚硬如铁。
「是时候结束了……」
他喃喃自语:「一切都该结束了。」
说完,老朱又深深地看了眼马皇后曾经留下的一切,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吹熄了手下意识点起的一盏小灯,转身,决绝地走出了这座尘封的宫殿。
紧接着,重新锁上了那扇门,也仿佛锁上了自己内心最后一丝柔软。
月光之下,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孤寂和冰冷。
张飙必须死。
这是帝王的抉择,无关爱恨,只为社稷。
而那个关于马皇后之死的可怕疑云,则被他强行压回了心底最黑暗的角落,或许,永远都不会再去触碰。
不多时,他就回到了华盖殿。
而进殿的第一句话,就是一道冰冷彻骨的旨意:
「云明!传咱旨意!改张飙明日午时处刑为三日后处刑!咱要让所有人都看着他死!」
「他不是想要意义吗?好!咱成全他!」
「咱要让满朝文武!勋贵公侯!黎民百姓!都去观刑!还有那些『请命』杀他的腐儒!」
「一群乌合之众,整天嚷嚷着『道统』丶『大义』,死到临头了,比谁都跑得快!」
「咱要让他们也看看!什麽才是殉道者?!」
「是……」
云明颤抖着应了一声,刚准备前去传旨。
殿外忽地传来一道青翠欲滴的『啪嗒』声。
「谁!?」
老朱勃然大怒,杀意狂暴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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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