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镇有的卫所,『地皆沙碛,亩收不过三斗』,拼死拼活干一年,交完租子自己就得喝西北风。
嘉靖《固原镇志》里记了个事,讲的是一个军户半夜在地里浇水,实在太累睡着了,结果被野狼活活叼走。
听着都让人心酸。
就这,还有很多人鼓吹明朝,鼓吹老朱呢!
张飙叹息着摇了摇头,然后看向几位老兵,沉沉地问道:
「你们不是伤残老兵吗?按理说,应该有优待才对,怎麽连你们都被牵连了?」
这话像是打开了某个闸门。
独臂老周浑浊的眼睛里泛起血丝,声音变得无比沙哑:
「优待?张御史,您是不知道!咱们这些老家伙,领点伤残抚恤金,都得交份子钱!您以为他们会让咱们白拿?」
「就您『以资抵债』给咱们的那些东西,大部分都『孝敬』给了他们!」
「否则,他们就会想办法为难我们的家人!」
「是啊!咱们虽然没被牵连,但咱们的亲朋好友,哪个没被牵连?比起咱们,那卫所里的后生们,才叫一个苦!」
瘸腿老李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接口道,语气里充满了愤懑:
「说是军屯,可好田好地都被千户丶百户老爷们,还有那些王府的庄头们占了去!」
「分到咱军户手里的,都是些贫瘠山地丶河边洼地,累死累活一年,打下的粮食连交皇粮都不够!」
「皇粮?」
瞎眼老孙冷笑一声,他用手指敲着桌面:
「正赋都还好说,最要命的是那些数不清的杂派丶加征!」
「这个王爷修府邸要『摊派』,那个国公做寿要『随礼』,上官迎来送往要『孝敬』!」
「咳咳.对!名目多得俺们都记不住!」
伤病老钱,咳嗽着附和道:
「粮不够,就拿家里仅有的一点银钱丶布匹抵,再不够,就只能卖儿鬻女!」
张飙的眉头紧紧皱起:「卫所的军官不管?朝廷不管吗?」
「管?」
老李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悲凉:「军官?他们就是最大的蠹虫!喝兵血,吃空饷!哪个少得了他们?」
「咱们一个满编该有五千六百人的卫,实际能有三千人就不错了!」
「剩下的名额,饷银,全进了当官的腰包!」
「至于朝廷?户部侍郎傅友文,兵部尚书茹瑺,就是朝廷!」
老孙用他那只尚能视物的眼睛盯着张飙,声音颤抖:
「这还不算……有些王爷,心思更野!」
「他们偷偷在藩地蓄养私兵,不敢明着来,就通过卫所的军官,用各种手段把精壮军户弄到他们的王庄里去,名义上是佃户,实际上就是他们的私兵!」
「粮饷器械,都从咱们军户身上刮!」
「对!这事俺知道!」
老周猛地一拍大腿:「就比如西安府那边,秦王府……唉,有些话俺不敢说,但那边卫所的兄弟,苦不堪言!」
「好好的军田被强占,人被打发去给王府挖矿丶修别院,稍有不从,就是一顿毒打,甚至莫名其妙就『病死』了!」
「咳,还有晋王府」
「是啊,他们虽然被废了爵位,但王府在藩地的腌臢事,还在继续.」
老兵们你一言我一语,血泪控诉着卫所制度的腐败丶军籍的悲惨以及藩王与军官勾结的非法行径。
他们或许说不清太高深的道理,但那一桩桩丶一件件亲历或亲见的惨事,却比任何资料都更具冲击力。
张飙默默地听着,手指的指甲掐紧肉里,溢出了鲜血都不知道。
他的心,也如同外面的雨天一样,被淋得拔凉拔凉的。
他知道明朝的卫所制有问题,却没想到已经糜烂至此。
要知道,这才洪武二十六年,也就是说,还要糜烂两百多年。
【这简直就是现实版的.悲惨人间啊!】
「张青天,我们知道您有本事,虽然您的情况也不好,但我们别无他法了,不知道您.」
眼见张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老周抬手制止了众人的你一言我一语,抬头看向张飙,欲言又止。
听到这话,张飙顿时回过神来,看向老周和其他老兵,沉声道:「你们想要我做什麽?」
「这个.」
几名老兵互相对视一眼,却听老李叹息道:
「张御史,能结识您,是我们此生最大的荣幸。我们知道,这样来找您,有些忘恩负义」
「您明明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
「但是,我们是真的没办法了,我们都是粗人,废人,斗不过那些官老爷,我们想的是,您能为沈会计他们『讨薪』,能不能也为我们讨个『公道』.」
「是啊张大人,哪怕不能救回俺外甥,也要救救那些无辜被牵连的村民!」
老周也随口附和道:「他们的日子已经够苦了,那村长三个儿子都死在了战场上还被流放三千里.」
「咳张青天!」
老钱直接给张飙跪了下去,咳嗽着道:「求求您,求您帮帮我们.咳.帮帮那些后生」
此话一出,几名伤残老兵,全都跪了下去。
「张御史!」
「张青天!」
「张大人!」
张飙看着他们,再次陷入语塞。
他能帮吗?肯定是能的!但他就是『毒药』,顶多『以毒攻毒』,真正要解决大明的腐烂问题,还得刮骨疗毒。
可是,以老朱现在的状态,恐怕已经没心思再治理国家了。
他现在一心想要搞清他儿子,他孙子,乃至他老婆的死亡真相。
虽然这些都是张飙提出来的,但不可否认的是,朱标,朱雄英,马皇后的死,确实有蹊跷。
而且,如果不是老朱彻查真相,他都不会动摇他的藩王制度。
也就是说,张飙提出那些死亡疑云,其实是他推行改革的动力来源。
在混乱中谋求新生。
【妈的!老子真是为这个世界操碎了心!】
【朱重八,你不是要立储吗?】
【老子就送你一份『大礼』,让你看看,你选的『仁君』,将来要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烂摊子?】
【看看是你立储的心思硬,还是这卫所百万军户的血泪硬!】
张飙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如刀,炭盆的馀烬忽明忽暗,映照着他脸上那一丝近乎冷酷的决心。
却听他冷声道:
「我可以帮你们,但老子是疯子,跟着我干!就要做好必死的觉悟!如果没有,赶紧给老子滚!」
「也别说沈浪他们怎麽没死?那是他们的造化!不是人人都有这种造化的!」
「出来疯,迟早是要还的!」
「这」
几名老兵闻言,再次互相对视,似乎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犹豫丶挣扎丶以及拼死一搏的拒绝。
「张御史!我们不怕死!」
「对!我们这副残躯,这辈子已经完了,与其苟且偷生,不如痛快疯一次!」
「张青天!我跟着你干!」
「俺也一样!」
「好!」
张飙大喊一声,随后看了眼窗外那些鬼鬼祟祟的人影,一个一个将老兵们扶起来,笑道:
「想当初,我为了让沈浪他们讨到俸禄,给他们培训了一夜的『死谏』。」
「你们虽然不是言官,朝中大臣,但也可以培训.」
「啊?」
几名老兵一脸茫然,却听老周忍不住道:「张御史打算培训我们什麽?」
「是啊张御史,我们都是废人,粗人,能为您做什麽?」老李接口道。
张飙笑着看了他们一眼,也不废话,随即从床头那里拿出笔墨纸砚,在那张破烂的桌子上摊开,挥毫落纸——
《论伤残人士在情报工作中的比较优势与实操技巧》
「????」
几名老兵额头上瞬间布满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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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两章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