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还因血腥而恐惧的他们,此刻却因为这看得见摸得着的公道与好处,爆发出比昨天更加狂热十倍的崇拜与赞颂。他们争先恐后地冲向伸冤鼓,广场一度陷入混乱。
「肃静!」
田尔耕一声断喝,新军士卒立刻上前,用枪托和刀鞘组成人墙,强行维持秩序。
「排队!挨个来!凡有冤屈者,今日必定给你们一个说法!」
……
发还田亩丶审理冤案的仪式,在锦衣卫和新军的强力监督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但这,显然不是全部。
那些能够清晰查明苦主丶证据链完整的田产,在抄没的庞大田产中毕竟只是一部分。
更多的,是经过数十年上百年兼并,早已帐目混乱根本无法一一发还的土地。
尤其是董家等巨富经营多年的核心田产,更是犬牙交错,成了一笔根本算不清的烂帐。
这块最肥美的糕点如何处置,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就在第一波分田还地的浪潮让民心彻底归附之后,又一名大宦官在锦衣卫的护卫下,再次手捧圣旨登上了高台。
广场上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奉天承运皇帝,再诏曰!」
「凡查无苦主丶或罪证复杂之田产,朕思虑再三,已有定论!此等田产,悉数收归内帑,立为——皇庄!」
「皇庄」二字一出,那几位新任官员刚刚缓和下来的脸色,瞬间又变得煞白!
皇庄!
这可不是什麽好词!
自前明以来,皇庄便是侵占民田与民争利的代名词,由宦官执掌,往往成为地方一霸,其名声甚至比贪官污劣还要不堪!
皇帝要在松江这个天下粮仓,建立皇庄?
这是要走回头路吗?
圣旨的内容仿佛洞悉了他们的想法,继续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宣读下去:
「皇庄之税,朕定为三成!此三成税收,一分,归国库,以济辽东军饷!二分,归内帑,用以编练新军,打造火器,为大明再造一支战无不胜的天子亲军!而这最后一份,将尽数留于松江本地,成立『松江兴业济民善堂』,由官府丶乡老丶军方三方共管,专款专用!用以兴修本地水利,抚恤孤寡,赡养阵亡将士家属!」
一分济国!一分强军!一分惠民!
清晰!明确!震撼!
百姓们听得云里雾里,但他们听懂了最后一句——皇帝要把收上来的钱,拿出一部分,给他们修水利,养活孤寡老人!这……这哪里是皇庄?这分明是皇上开的善堂啊!
而那些官员们,则被这套闻所未闻的构想,惊得脑中一片空白!
这分明是一套完全绕过了整个文官与士绅阶层的财政系统!
以雷霆暴力抄没为基础,以皇权垂直管辖为核心,再以「三分法」获得法理正当性与民众支持!
一个以松江府为试点的,集军事丶财政丶民政于一体的专属于皇帝的独立王国雏形,就这样通过一纸圣旨在血与火之上,宣告诞生!
圣旨的最后,是皇帝那如同惊涛拍岸般的宣告:
「朕要让松江的米,养大明的兵,富大明的民!而不是养肥一群卖国求荣丶只知内斗的蠹虫!钦此!」
「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真诚的山呼海啸!
……
人群之外。
早已抵达松江,杨嗣昌和侯恂并肩而立。
他们两人将一切尽收眼底。
「文弱兄……」侯恂的嘴唇有些发乾,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都在颤抖。
他的目光从那片狂热的人潮移开,脸上写满了如遭雷击般的恍惚与苦涩。
「我们……我们奉旨先行,在这松江府耗了近一个月,为了推行『一体纳粮』之事,磨破了嘴皮,踏烂了门槛,见了多少张倨傲的脸,受了多少次阴阳怪气的嘲讽……可以说是寸步难行。」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意比哭还难看。
「我还愚钝地想着,等陛下圣驾亲临,定会为我等撑腰,召集那些官绅大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好好地……『聊一聊』。」
说到「聊一聊」三个字,侯恂的牙齿都在打颤。
「谁曾想……谁曾想陛下是真的来『聊』了!他是让那士卒的刀剑,去跟那七十三颗血淋淋的脑袋,聊得明明白白啊!」
杨嗣昌的面色凝重到了极点,他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座「国贼冢」,仿佛要将它看穿。
听到侯恂的话,他沉重地摇了摇头。
「侯兄,我们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喃喃道:「我们以为『一体纳粮』是算学题,是章程策论,只要我等的道理讲得通,帐算得清,他们便会顾全大局。可我们忘了,在他们眼里,这哪里是道理?这是在剜他们的肉,要他们的命!跟一群要钱不要命的豺狼,是聊不出任何结果的。」
杨嗣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对自己先前想法的彻底否定,以及对皇权暴力的顿悟。
「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他们聊。」
杨嗣昌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他的思路前所未有地清晰:「你看!杀人立威,是破局!这是第一步!他用七十三颗人头告诉所有人,旧的规矩,没了!」
「立『伸冤鼓』,分田还地,是收心!这是第二步!他将最底层的百姓,彻底绑上他的战车,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恩主!」
「有了威,有了民心,这才推出这道『皇庄令』!这才是陛下的真正杀招!」
杨嗣昌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震撼:
「这哪里还只是一体纳粮?我们费尽心力,不过是想在这潭污浊的泥水里,让他们把侵占的税银吐出来几分。可是直接把整个池塘的水都抽乾了,连塘底的淤泥都要挖出来,晒在太阳底下!这种办法……这种办法……」
杨嗣昌一时间竟找不到词来形容,最后只吐出几个字:「真是太有效了!」
侯恂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可是…这等于是彻底撕破了脸皮,这是与江南,乃至天下所有的士绅为敌啊!他就不怕…不怕激起天下的反弹吗?」
「怕?」杨嗣昌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近乎崇拜的恐惧,「你看陛下登基以来的作为,有半分怕的样子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