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他们毁了朕当仁君的机会
书房之内,落针可闻。
秦良玉彻底被镇住了。
她站在那里,如同一尊被风霜侵蚀的石雕,唯有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闪烁着惊涛骇浪。
小冰河?泰西诸国?天下大势?
这些词汇,每一个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陌生丶荒诞,却又带着宏大到令人窒息的重量。
若这番话出自任何一个文臣丶一个监军,乃至一位亲王之口,她秦良玉恐怕早已勃然大怒,将其斥为妖言惑众,甚至会亲手将这胡言乱语之辈拿下,乱棍一番!
在她看来,大明的敌人就是建奴丶就是流寇丶就是那些不肯纳税的士绅贪官,何曾听过什麽闻所未闻的「泰西」?
更遑论与那虚无缥缈的「天时」为敌!
偏偏,说这番话的是当今天子,是这位一手将行将就木的大明从深渊边缘拉回来的铁血帝王!
秦良玉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乾涩无比。
她戎马一生,从未有过像此刻这般的不确定与惶恐。
她小心翼翼地,用近乎试探的语气躬身问道:「陛下…您方才所言…这一切,都是真的麽?」
朱由检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平静地反问道:「老将军,你觉得陕西大旱如何?」
秦良玉神色一凛,沉声道:「赤地千里,民不聊生。」
「不错。」朱由检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可陕西的大旱,并非从去年才开始。再往前一年,天启七年,陕西丶甘肃丶山西丶河南,北方四省便是遍地大旱!朝廷数次下令赈灾,皆是杯水车薪。」
他顿了顿,继续引导着秦良玉的记忆:「再往前数,天启四年至五年,山东与河南大水,冲毁的田地以百万亩计。天启元年,川中大水,想必老将军镇守四川,对此事应有印象。」
秦良玉的心猛地一沉,沉声道:「确有此事!彼时蜀中水患滔天,臣曾为此上过救灾的摺子。」
朱由检继续道:「朕还可以再往前数,万历四十三年至四十五年,连续三年,我大明南北处处大水。万历末年,浙江丶福建沿海,皆有罕见之霜冻……老将军,从万历末年到如今,这二十馀年间,你难道不觉得奇怪麽?为何我大明的灾异,会如此频繁,如此酷烈,遍及南北,无处可逃?」
他一句句地问,一件件地数,那些分散在时间与空间里的天灾,被皇帝用一根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最终织成了一张指向所谓的『小冰河』。
秦良玉顺着他的话语,将记忆中那些零散的灾情报告丶邸报消息一一对应,背心处竟不自觉地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是啊,为什麽?
以前只当是偶发天灾,是地方官员懈怠,如今被陛下一语道破,串联起来看,这根本不是什麽偶然,而是持续的丶席卷整个天下的……趋势!
朱由检看着她变幻的脸色,声音低沉而有力:
「这,便是朕所说的小冰河!天时变得酷烈,土地产出下降,饥民便会越来越多。流寇,便是这麽来的!
朝廷税赋收不上,国库空虚,军饷便发不出。边军哗变,便是这麽来的!
这一切的根源,不在人心,而在天时!朕若不趁着眼下尚有馀力,用最酷烈的手段从那些肥得流油的士绅藩王身上剜肉补疮,等到天下处处烽火,饥民亿万之时,大明……就真的要亡国了!」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让秦良玉瞬间通透了皇帝这一年多来所有看似疯狂举动的深层逻辑!
她猛然惊觉,若是没有陛下这番操作,大明恐怕是真的撑不了几年了!
不等她从这层震撼中回过神来,朱由检又将话题引向了另一个让她感到陌生而恐惧的方向。
「至于海外诸国,老将军,你以为朕是危言耸听麽?」他指了指墙角一尊作为装饰的红夷大炮模型,「此物从何而来?」
「……佛郎机之国。」秦良玉答道。
「然也。」朱由检冷笑一声,
「一群万里之外的蛮夷,其火炮之利,竟已远胜我大明工部所造。这难道还不足以令人警醒麽?朕可以告诉你,据密报,他们正在研究一种更轻便丶射速更快丶威力更大的火炮!他们甚至在研制一种,即便是在阴雨天气也能稳定击发的火器!
老将军,你试想一下,若有一日,一支数万人的敌军人手都拿着那种不惧风雨的火铳,排着密不透风的阵列,向我大明军队齐射……到那时,你麾下的白杆兵纵使再骁勇,又能有几人能冲到阵前?」
朱由检的话仿佛一幅血淋淋的画卷,在秦良玉的脑海中展开。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将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样的场景,对于以刀剑和旧式火器为主的大明军队而言,意味着什麽。
那不是战争,那将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皇帝为何如此忧虑!为何如此紧迫!又为何对她一个老将说起这些看似遥远无比的事情!
秦良玉的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苍白。
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嘴角牵起一抹苦涩到极点的笑容。
「陛下……臣,明白了。」她摇了摇头,那声音里,带着对自己半生戎马生涯所建立起来的自信与骄傲,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后的释然与自嘲,「臣……真是坐井观天之蛙。
许久之后,
直到好的自己首先打破了这份沉寂。
他仿佛已经将那些宏大的忧思重新锁回了心底,话锋一转,脸上竟带了点戏谑的味道。
「罢了罢了,想那些太过遥远。还是说回眼前吧。松江府这次,血流得够多,把这帮平日里自诩风骨的江南士绅的骨头,都给泡软了。如今一个个磕头比谁都快,一体纳粮比谁都积极,倒是让朕……有些失望。」
秦良玉好不容易才从方才的震撼中缓过神来,听到这句话,不由得笑了。
她戎马半生,最是不怕杀人。
「陛下,这样也好。总好过他们一个个阳奉阴违,跟朝廷耍心眼。一刀下去全都老实了,也省得您再煞费苦心地去跟他们讲那些他们根本听不进去的道理。」
这是最朴素的军人想法,乾脆,直接,有效。
「不。」
没想到,皇帝却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竟露出了可惜的神情。
「朕倒是真希望他们的骨头能再硬上那麽一点点。最好能联络整个南直隶的士绅,举起什麽清君侧丶诛奸佞的旗号,一路从松江杀到应天府,杀穿整个南直隶!」
「?!」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秦良玉的心上!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露出了此生都未曾有过的,目瞪口呆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