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人,一定要靠自己!(2 / 2)

李明诚只觉得如芒在背,但他知道,有些话,不得不说。

「诸位请想,」他苦涩地笑了笑,「这位新皇,登基不过两年。他做了什麽?先是雷霆手段,旬月之间便铲除了晋商八家,期间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犹豫?可曾有过半点对朝局动荡的顾忌?

再看这次,苏州丶松江,说杀就杀,说抄就抄,所用之人皆是锦衣卫的缇骑与他自己的亲兵,何曾通过三法司,何曾走过吏部的条陈?」

「这……这说明了什麽?」

李明诚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窗外的风听了去:「说明这位皇爷,他……他根本不按规矩来!他要的不是钱,是命!是要将我等这些在他眼中的寄生之虫,彻底碾死丶焚烧,不留一丝痕迹!」

「胡说!」汪宗海身旁一人怒斥道,「李明诚,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李明诚恍若未闻,只是死死盯着汪宗海,眼中带着一丝哀求:

「汪公,殷鉴不远,就在夏后。我等虽富可敌国,但终究是商贾之身,与皇权相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啊!依小弟愚见,不如…不如破财消灾。

我等联名上书,自请报效百万军饷,再将近些年的帐册…整理一番,献上去,以示我等绝无二心。兴许,还能求得一条生路。」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献出帐册?那岂不是将刀柄亲手递到人家手里!」

「姓李的,你是昏了头了!帐册一出,咱们有一个算一个,谁能干净?!」

「我看你是早就想降了!软骨头!」

汪宗海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冷冷地看着李明诚:「李老弟,你是想让我等学那沈万三,将万贯家财献给朱元璋,然后换一个发配云南的下场吗?」

李明诚面色惨白,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知道,没人会听他的。

这些人,被安逸和权钱腐蚀得太久,早已失去了对真正危险的嗅觉。

李明诚心中一片绝望,袖中的手却悄悄握紧了一卷早已备好的,真正「乾净」的帐册和一份厚礼的清单。

他已经决定了,宴罢就遣心腹快马加鞭,绕开官道直奔苏州,去试着敲开皇帝的大门。

跪舔或许屈辱,但总比死了强。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始终默不作声的身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是坐在末席的钱德。

钱家在八大家中资历最浅,实力也相对最弱。

钱德此人平日里极为低调,今日更是从头到尾只顾着一杯接一杯地饮酒,仿佛眼前的一切争论都与他无关。

他长相普通,身材中等,丢在人堆里都找不出来,唯有一双眼睛在酒意的熏蒸下,显得格外幽深。

「钱老弟,」汪宗海的目光转向他,「你一言不发,可是有什麽高见?」

钱德的远亲,是钱龙锡。

这层关系,让他比在座的任何人都更懂得,什麽叫做天威难测。

他闻言,缓缓放下酒杯,醉眼迷离地环视众人,然后,竟是低低地笑了起来。

「高见?不敢当。」他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汪公是擎天玉柱,李公是识途老马,我钱某人不过一介酒囊饭袋,哪有什麽高见?」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给自己又满上一杯,举向众人,似是敬酒,又似自嘲。

「《庄子》有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诸位,我等今日还能在此同饮,已是幸事。至于明日……明日酒醒,身在何方,谁又说得清呢?」

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对着汪宗海长揖一拜:「汪公,钱某不胜酒力,先行告退。诸位,请尽兴。」

言罢,他竟真的转身,头也不回地朝船下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皆被他这番莫名其妙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

「疯言疯语!」

「我看他是吓破了胆!」

汪宗海看着他踉跄离去的背影,双眼微眯,闪过一丝寒光,他不在乎钱德的去留,他在乎的是,这个人动摇了军心。

李明诚的投降论,已让他不快;钱德这番看似醉话的「相忘于江湖」,更是让他感到被抛弃的孤立。

他心中清楚,这艘「不系舟」看似稳固,实则早已人心离散,各寻生路,他汪宗海,不过是众人推出来顶在最前面的那个靶子。

他必须再做些什麽,稳住这些人。

这些人,不仅是他的盟友,更是他万不得已之时的……垫脚石。

而另一边,钱德走下画舫,踏上小舟,晚风一吹,他眼中的醉意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彻骨的清明与冷酷。

相濡以沫?何其谬也!

他心中冷笑。

那艘华美的画舫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具即将沉没的华丽棺材。

而汪宗海丶李明诚那些人,不过是躺在棺材里争论着该用什麽姿势迎接死亡的将死之人。

他早已布置好了后路!

一路,家中最亲近的子弟携带三成家产,已经扮作商队,从陆路转水路,直奔福建,那里有他早已用重金买通的郑芝龙的部下,会安排他们登上前往倭国的商船。

二路,另外三成家产则由另一批心腹伪装成香客,分批南下,经由广州出海,目的地是南洋的吕宋。

最后一路,也是最危险的一路,由他亲自带着剩下的核心财宝,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从扬州直接入海,金蝉脱壳。

至于他那位倒了血霉的远亲钱龙锡?早就教会了他一个道理:在这世上,靠山山倒,人,一定要靠自己!

什麽朝廷,什麽盟友,都是狗屁。

「不系舟」上,钱德的离去让气氛愈发凝重。

汪宗海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任由这种颓丧的情绪蔓延下去。

他拍了拍手,示意曲乐再起,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胸有成竹的笑容。

「诸位,不必理会那胆小如鼠的钱德。也莫要因李老弟的几句忧心之言,便自乱了阵脚。」

他的声音再次变得沉稳,充满了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等与苏州那些人最大的不同,不仅仅在于财力与人脉。」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更在于,我等,有后路。」

「后路?」众人精神一振,齐齐望向他。

汪宗海嘴角勾起自信的弧度,不经意地透露道:「诸位安心。京里的事情,我自有安排。就算……我是说就算,真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步,大不了咱们就出海!」

他大手一挥,指向烟波浩渺的远方,豪情万丈。

「这天下那麽大,离了他朱家的天下,我等就活不下去了吗?走私的海商,倭国的将军,南洋的红毛夷,哪一个不喜欢我等的银子?到了海上,天高皇帝远,我等依旧可以做一方豪强,逍遥快活!」

此语一出,犹如给众人打了一剂强心针。

是啊!

出海!

这个念头在很多人心中都曾一闪而过,但谁也没有汪宗海这般说得如此笃定,如此轻描淡写。

仿佛出海建业,不过是换个地方做买卖一般简单。

一瞬间,众人紧绷的心弦都松懈了下来,李明诚眼中的绝望也消退了些许,是啊,哪怕投降不成,还有这条路可走。

恐惧,源于无路可退。

一旦有了一条看似光明的退路,哪怕只是画饼充饥,也能让人重新生出勇气。

「汪公英明!」

「不错!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我等敬汪公一杯!」

画舫上的气氛终于第一次真正地热烈了起来,充满了劫后馀生的虚假喜悦。

每个人都仿佛看到了自己在新世界里开疆拓土,重铸辉煌的未来。

汪宗海满意地看着这一切,端起酒杯,与众人一饮而尽。

瘦西湖上,宴席将散。

众人带着虚假的安心与希望,纷纷告辞。

汪宗海站在船头,目送着一艘艘小船散入夜色之中,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袍,让他看起来像极了一位运筹帷幄的统帅。

当最后一艘小船也消失在视线里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只剩下无尽的冰冷与疲惫。

汪宗海缓缓回过头,看向空无一人的甲板,那些狼藉的杯盘,仿佛在嘲笑着方才的狂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