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家府邸彻夜灯火通明,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管事们此刻焦头烂额,领着帐房先生们通宵达旦地清点家资,赶拟那些辞藻恳切,情真意切的效忠奏疏。
谁都怕自己成为最后一个,谁都怕在皇帝的名单上落于人后!
……
只是,人心如渊,其深难测。
雷霆之威固然可畏,然一丝源自京师旧例的侥含之心却如阴沟里的鬼火,于某些自作聪明者的胸中悄然燃起。
临淮侯府内厅,家主李祖述正与几位心思活络的勋贵密议。
他们脸上的惶恐并未完全褪去,却又强行撑起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得。
「诸位莫慌,」一个锦衣青年故作镇定地轻晃茶盏,「陛下在江南大开杀戒,杀的都是谁?是盐商,是织造商,是那些富可敌国却无根基的肥羊!可我等不同!」
另一人立刻心领神会,压低声音附和:「正是此理!我等是开国功勋之后,是与国同休的宗亲贵胄!你们忘了?在京师,陛下虽也清查,可除了几个不长眼的,何曾对我等勋贵下过死手?连徐国公不也只是申斥罚俸,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李祖述听到这里,嘴角勾起自以为是的微笑。
「所以,陛下的刀是要砍那些不纳税的商贾,是要敲打那些不知进退的士绅。而对于我等勋贵,他要的是一个态度,是一个服从的姿态!」
李祖述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因此,全交,是蠢,是自断手脚,学了徐弘基的迂腐;不交,是死,是自寻死路,撞上陛下的刀口。不如……我等便交一本乾净的帐册上去。」
他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譬如,家中有良田万顷,便报个七千顷;商铺年入十万两,便报个六万两。留三成作底!既显得我们有诚意,不至于扎眼,又能保住大半家底。只要帐目做得天衣无缝,陛下要的是态度,难道真有精力,为了我等勋贵身上这三瓜俩枣再动刀兵吗?」
这个基于京师事实的七分真,三分假策略,如同黑暗中的一点鬼火,瞬间照亮了所有人的贪婪与侥幸。
于是,一场更为隐秘的行动并行展开。
他们一边派人火急火燎地递交着感人肺腑的奏疏和那本详实无比的七分帐册;另一边则暗中将家族真正的那些不记在明面上的资产迅速地切割转移更名。
……
皇帝御驾,终于抵达南京朝阳门。
没有盛大的仪仗,只有玄铁甲与沉默的士卒,卷起一股从江南杀戮场上带来的血腥气。
皇帝走下车驾,神情冷峻,目光如电,缓缓扫过跪倒一地的百官勋贵。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们华丽的朝服,直视他们内心中那些卑劣的算计。
应天府尹战战兢兢地献上堆积如山的帐册奏疏,皇帝只是淡淡瞥了一眼。
全场鸦雀无声,终于,皇帝开口了。
朱由检首先看向跪在最前列的徐弘基,微微点头:「魏国公,忠勇可嘉,不愧是中山王之后。平身。」
一句话如天堑划分,徐弘基叩首谢恩,在万人瞩目下缓缓起身,挺立于众人之前,如同一座无声的丰碑。
跪着的众人心中百味杂陈,嫉妒悔恨不安,交织成一张复杂的大网。
皇帝的目光转向他们:「朕这一路,自京师而来,见过太多自作聪明的人。他们总以为自己看透了朕的心思,总以为朝廷的法度对他们网开一面。可惜,他们的坟头草,想必……已经三尺高了!」
此言一出,李祖述等人只觉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就在众人心惊胆战,以为皇帝要当场发难之时,皇帝继续说道:
「朕,今日乏了。你们的帐册,朕一本也不查。」
众人闻言,心中一松,但随即那颗刚刚放下的心又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提到了嗓子眼。
「即日起,若让朕的锦衣卫从你们的田庄里,多查出不属于帐册的田;从你们的商铺里,多搜出不属于帐册的银子……」
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龙泉剑,寒光四射!
「朕不介意用你们的家产来给扬州那些新坟,再培些土!」
说罢,他再不看地上那些面如死灰的众人,长袖一拂,大步走向那座巍峨的南京皇城。
朱由检没有再给任何人选择。
自他南下开始,给商人的机会,给士绅的机会,给勋贵的机会,他都给过了。
时间,耐心,都已用尽!
金陵五月和煦的阳光照在每个人华丽的官服上,熠熠生辉。
然而,跪在地上的每一个人都只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赌局,结束了。
而清算,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