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所以为的穷途末路,不过是他们的一厢情愿。
书斋内陷入了独钓寒江雪一般的寂静,只有那炉中的龙涎香还在尽职地散发着香气,却再也驱不散那股从每个人心底升起的寒意。
在这死寂之中,那位致仕的工部侍郎突然发出一声如同梦呓般的呻吟。
他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仿佛看到了什麽极其恐怖的景象。
「诸位……」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还没看明白麽?」
他环视着众人那一张张惊愕愤怒和茫然的脸,眼中流露出巨大的悲哀与绝望。
「此战最大的收获不是科尔沁的牛羊土地,不是那上千里的沃土……」
他停了下来,剧烈地喘息着,仿佛接下来的话要耗尽他全部的力气。
然后,他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句让在场所有人瞬间如坠冰窟的话:
「他……不再需要我们了!」
这句话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整个书斋的温度骤降至冰点。
老者颤抖着指向众人,条理却异常清晰地分析着。
「诸位请想,这一年多来,皇帝做了什麽?开海禁!海贸之利,十倍于农桑,税入几何?我等无法窥知,但此项收入怕是不久后便可远超天下田赋之总和!而这笔钱,不入户部,直入内帑!」
「再者,抄没盐商丶粮商之家产。仅江南一地,所得何止千万两?这又是内帑!」
「如今,又设官匠制度,将天下百工技艺尽数收归官办,化为皇家产业。昨日那苏州织造新局已然挂牌。专精丝绸!改良『花楼机』,织造『云锦』丶『贡缎』,其纹样之繁复据说冠绝天下!若是经市舶司销往海外,一匹之利,可抵百亩良田一年之产!这还是内帑!」
他每说一句,众人的脸色便白一分。
「他用这笔不经过户部不受朝臣节制的钱做了什麽?他在京畿编练新军,甚至四川的白杆军都到浙江拉人了!他们只知皇恩,不知朝臣!他们的兵器是百炼的精钢,犀利的火铳!他们的粮饷由内帑按月足额发给,从无拖欠!」
「过去,我等总以为这不过是天子私人的禁卫,是上不得台面的绣花枕头。可从京师一路南下,以及科尔沁一战……」
老者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这支军队,能打仗,敢打仗,还能打灭国之战!三日平国!这是何等的战力?自太祖丶成祖之后,我大明何曾有过如此强军?!」
「诸位,自古皆然啊!谁的钱养的兵,兵就听谁的!这支只忠于皇帝一人的虎狼之师,已经成了!」
「最后,民心。」
「这也是最可怕的一点。」老者眼中满是死灰。
「他用官匠制,将天下数以百万计的工匠都变成了他的官匠。给了他们身份,给了他们田地,给了他们子孙读书识字的机会。这些匠人从此便只认皇帝,不认我们了!」
「他用天子屯在北方边镇收拢流民开垦荒地,活人无数,这些被救活的流民,心中只有皇帝的恩典!」
「现在,他又用这场前所未有的大捷,一场酣畅淋漓的灭国之战,让天下万民都将他奉若神明!民众愚昧,只知胜者为王,强者为尊!在他们眼里,皇上收了税,是为了打胜仗,是为了开疆拓土,是为了扬我大明之威!而我们这些反对皇帝的……」
老者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却如同一口巨大的棺材,将所有人都罩了进去。
满室死寂,针落可闻。
香炉里的龙涎香早已燃尽,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然后消散在黑暗中。
寒意,彻骨的寒意,从每个人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顾公看着自己那双养尊处优不见一丝老茧的手,却仿佛看到了它戴上枷锁的样子。
钱氏族叔的眼前浮现出的不再是钱德隆的摸不着头脑,而是自家祠堂被贴上封条,祖宗牌位被扔在地上,家中累世积攒的金银财宝被一箱箱抬出,装上官车……
而那位前工部侍郎,他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子孙在发配充军的路上,那凄厉的哭喊……
他们终于惊恐地发现,他们与皇帝的关系,已经不是政见不合的朝堂博弈了。
那纸捷报,那「三日平国」的赫赫战功如同一盆从冰河里舀起的冷水,兜头浇下。
对于他们而言,那不是捷报!
那是一封由皇帝亲笔书写,发给他们所有人的……最后通牒!
上面用淋漓的鲜血写得清清楚楚:皇帝真的有了一支能打仗丶敢杀人的军队!一支只听他号令,用他内帑银钱喂饱,视天下士绅如无物的虎狼之师!
一个致命的问题在每个人的心头盘旋,让他们遍体生寒:
拿什麽跟皇帝玩?
造反?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被他们自己用无尽的恐惧与绝望狠狠掐灭。
别逗了!
拿家里养的那几百个只会欺压乡邻的家丁护院去造反?还是去煽动那些一见官军就作鸟兽散的流民去造反?
在能「三日平国」的大明铁军面前,那不叫造反!
那叫一群肥猪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主动撞向屠夫的刀口!
消息若是传到军营,只怕那些虎狼之师还没出营,就得先为了「由谁去平叛」这天大的功劳而打上一架!
真到了阵前,那些如狼似虎的士卒们,怕是看见他们这群乌合之众,第一反应不是冲锋,而是先把身边的同袍一拳打翻在地——只为生怕别人抢了他的军功!
「噗通」一声。
那位前礼部侍郎竟从太师椅上直挺挺地滑落,瘫坐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他目光呆滞瞳孔涣散,口中反覆地,如同魔怔了一般喃喃自语:
「挡不住了,我们挡不住了……」
「祖制……挡不住刀枪……清议……也挡不住刀枪啊……」
他忽然抬起头,像个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抓住顾公的袍角,眼中满是崩溃的惊恐。
「不能…不能再跟他对着干了……那是找死啊!」
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在这死寂的暗室中却如泣血一般清晰。
「能跟着皇帝,喝一口粥……」
「那就凑合着……喝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