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叹息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精气神。
那股子指点江山的枭雄气焰瞬间消散,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落寞与苍凉。
「你在江南查的盐案,咱家都看了,」魏忠贤缓缓走回案前,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从盐商的烂帐里顺藤摸瓜,最后摸到了漕运的线头。很好,比咱家预想的还要好。」
李朝钦心中一凛,他知道,自己数月的心血,总算是得到了些赞赏,他低头道:「皆赖掌印太监坐镇,属下在江南才得以放开手脚。」
「这是你的功劳,不必谦虚。」魏忠贤摆了摆手,随即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但这份功劳,要怎麽交到皇爷手上,你想过吗?」
李朝钦一,抬起头来。
他本以为按部就班将卷宗封好,经由东厂的渠道送回南京,便是完成了任务。
魏忠贤看穿了他的心思,冷哼一声:「糊涂!」
不等李朝钦回答,魏忠贤将一张空白的奏疏引子推到桌案边缘,语气不容置疑:
「你即刻启程去南京。不走东厂的路子,直接去御前!就说盐案有惊天内幕,非面圣不能陈情!」
李朝钦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魏忠贤是要他绕开所有繁文孵节,将这份功劳变成他李朝钦一个人的进身之阶,让他亲身立于天子面前,一字一句地奏禀这桩足以震动朝野的大案!
这其中的分量,有云泥之别!
「掌印太监——」李朝钦的声音有些乾涩,「此事牵连甚广,漕运更是盘根错节,仅凭朝钦一人恐难担此重任。如此泼天大功,理应由您亲自奏禀陛下,以定乾坤—」
「咱家的功劳,还需要多添这一笔吗?」魏忠贤打断了他,自嘲地笑了笑,「这份功劳于咱家,不过是锦上添花。但于你,却是平地登楼的阶梯!咱家要的,不是皇爷再多赏咱家几句,而是要皇爷亲眼看看,他简拔的李朝钦,究竟是何等的栋梁之才!」
他顿了顿,眼神中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混杂着黯然与真诚的复杂情感。
「所以,必须你去,也只能你去。」
「你是皇爷亲点的天子近臣。你亲自查案,亲自面呈,这便是你为皇爷披肝沥胆的铁证!」
李朝钦骇然抬头,这一次,他不是震惊于功劳的归属,而是震惊于魏忠贤这番堪称掏心掏肺的扶持与教诲!
「所以,必须你去,也只能你去。」
魏忠贤静静地看着他。
「咱家老了,朝钦。」
「皇爷还信我,这不假。这份信任是咱家拿命换来的,也是你陪着咱家熬出来的。但是——没有人,能真正活到九千岁。」
「九千岁—」
这三个字曾是魏忠贤权势熏天时天下人对他的『尊称」,而此刻从他自己口中说出,却只剩下无尽的自嘲与悲凉。
「咱家的身子自己清楚,还能撑几年?三年?还是五年?这东厂,这内操,咱家呕心沥血一辈子拉起来的家当,若你还不能独当一面,将来,就要易主了!」
这一刻,魏忠贤的思绪仿佛穿透了时光。
他的眼前浮现出那段最黑暗最孤寂的岁月。
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
他那些曾经追着喊「九千岁爷爷」的乾儿子们,一个个反戈一击,与他划清界限,生怕被牵连进去。
昔日门庭若市的魏府变得门可罗雀,冷得像一座冰窖。
就在那众叛亲离的绝境里,唯有李朝钦,这个他当年从上万个小太监里,只因「眼神乾净」而随手提拔起来的年轻人始终不离不弃。
他记得在那些最难熬的夜里,是李朝钦默默地守在他的门外,为他挡住所有窥探的目光;当他被皇帝贬斥,心灰意冷,连饭都吃不下的时候,是李朝钦跪在地上捧着一碗早已凉透的粥一跪就是一个时辰,直到他愿意张口。
这份在逆境中淬炼出的忠诚,这份在所有人都选择背弃时依旧选择坚守的情义,才是他今日愿意倾囊相授的根源。
权势地位金钱他都曾拥有过,但到头来,能让他这个铁石心肠的老阉人感到一丝暖意的,唯有这份不掺杂任何利益的「忠」。
他也终于深刻地理解了当今的皇爷。
身在至高之位,能臣干吏易得,而一颗在任何境况下都绝无二致的忠心,才是真正支撑起权柄的基石!
李朝钦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魏忠贤。
他从那双苍老的眼中,看到了期盼,看到了托付。
他也终于明白了魏忠贤的全部苦心。
李朝钦不再推辞。
他用袖子指乾眼泪,郑重地跪爬上前,双手捧起那几张薄薄的,却重于千钧的纸。
然后,他对着魏忠贤,行了三跪九即的大礼。
「孩儿—朝钦—谨遵——父命!
魏忠贤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却疲惫的笑容。
「去吧。」
半个时辰后,一艘悬挂着镇抚司旗号的快船趁着夜色,悄然驶离了松江府的港口。
李朝钦立于船头,江风猎猎,吹得他衣袍翻飞。
六月的风本该是温热的,此刻吹在他脸上,却带着一丝冷冽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