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8章 豪右尚困於权斗,黔首何堪於苛政(2 / 2)

「事情不断发展,蔡正平心中的亏欠也越来越深,临死前终于松口,让儿子蔡树常听从政令还田,最后为女儿伸冤一次,蔡正平临死都觉得是为了那八十顷的田,害得女儿如此田地。」

蔡正平临死都不肯放过此事,原因很多,肯定是觉得亏欠女儿,其次就是两家相争,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朕都没想到,蔡氏一个半县之家,蔡正平弟弟蔡正通还是当朝佥都御史,正四品的京官,家里唯一掌上明珠死了十年后的今天,才让冤案昭雪。」朱翊钧看着案卷,对着侯于赵和阎士选说道。

蔡正通是四品京官不假,可是县官不如现管,蔡正通写信给吴善言,吴善言做了处置,但等于没做。

「这徐敦成是脑子缺根弦吗?他这样的家世,什麽样的女子寻不到?居然事事都听这个倪氏的?若是当初年少轻狂丶不谙世事,这都多大了,还跟那倪氏厮混在一起,不知羞耻!」

「倪氏让他杀人他就杀人,倪氏让他贿赂他就贿赂,倪氏让他把徐天华做掉,他就做了?!」阎士选完全没料到是如此真相!

那徐天华的死,也是徐敦成做的,自从蔡氏女死后,倪氏乾脆就和徐敦成整日厮混在一起。

徐天华不闻不问,但暗地里,打算偷偷再过继一个,几事不密则害成,这事儿,居然被倪氏知晓,倪氏惊惧难安,三两句话,就把徐敦成说服,徐敦成一不做二不休,把徐天华也溺死了。

徐敦成这种狠人,手里已经有了三条命案,居然没把倪氏杀了一了百了,还跟倪氏生了一儿一女,实在是让阎士选下巴都要惊掉了。

朱翊钧看着卷宗说道:「徐敦成丶倪氏其罪有三。」

「其一谋杀,《大明律·刑律·人命》定:谋杀祖父母丶父母及夫者,凌迟处死;谋杀他人者,斩。徐敦成丶倪氏二人联手,杀蔡氏女丶桂香丶徐天华三人,毒杀丶窒息丶溺毙,手段极其残忍,情节之恶劣,人神共弃。」

「其二通奸,《大明律·刑律·犯奸》定:凡和奸,杖八十;有夫者杖九十。徐敦成与倪氏和奸,其系一家,罪加一等,论罪当斩。」

「其三贿赂,《大明律·刑律·诈伪》定:官吏受财枉法者,计赃论罪,至八十贯者绞。吴善言丶湖州知府丶杭州知府丶吴善言师爷及涉案官吏,受贿伪造尸检结果,已死不论,其馀皆绞。」

「徐敦成丶倪氏二人,凌迟处死,徐氏丶倪氏家人佣奴知情不报,杖一百,流放金池。」

朱翊钧在案件调查清楚后,做出了判罚。

这里面,湖州府丶德清丶武康之前涉案官吏,皆要追责。

凌迟就是凌迟,不是送解刳院,解刳院已经不接受大明人了,标本主要来自于倭奴。

这个案子影响极其恶劣,朱翊钧对其家人进行了连坐,尤其是徐敦成和倪氏本家亲戚,也都流放金池总督府的处罚,因为他们也是涉案之人,贿赂这麽多的官员,可不是什麽倪氏和徐敦成两个人能做成的。

其实这个案子里,德清县官吏罪孽最是深重,湖州知府丶武康县丶杭州知府,主要是为德清县擦屁股,官官相护这种事,在官场上,是最常见不过的现象。

朱翊钧朱批;徐敦成弑父淫长,倪氏悖伦助恶,合谋戕害三命,贿吏蔽天。依《大明律》,凌迟枭示,家产没官。余犯绞决,以正纲常。

他对着两位臣工说道:「此案既是个人之恶,亦是社会矛盾的缩影:司法腐败丶伦理崩坏丶豪强横行丶法律失效。如果朕是浙江势要,朕也要问,王法何在,圣上何在?」

「虽然处以徐敦成与倪氏的极刑,处以各级枉法官吏绞刑,但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若制度痼疾不除,类似悲剧仍将重演。」

「纲常崩而天理隐,豪右尚困于权斗,黔首何堪于苛政?」

朱翊钧对这个案子,思考不仅仅局限于案子之上,之所以要下如此重手,就是警告,若再有这种事发生,各级官衙,不要层层相互包庇,包庇同罪论死,没有任何惩罚,自然没人尊重律法,尊重朱翊钧这个圣上。

「陛下圣明。」侯于赵丶阎士选俯首领命。

杭州府衙的牢房内,因为伤三人被捕的蔡树常,正对着天窗发呆,十年了,自家妹妹死了十年了,似乎终于有了新的进展,他也可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了。

「蔡树常。」

狱卒打开了牢门,叫了蔡树常一句,提刑镇抚使陈末低头走进了牢房之中。

「我是御前带刀纠仪丶提刑镇抚使陈末,朝廷已经查清楚了案子,这就是你父子二人,苦苦追寻的真相。」陈末去了笔墨纸砚,如果蔡树常没有异议,签字画押后,蔡树常就可以离开了。

蔡树常将案卷详细的看了一遍,放下后,沉默不语。

「你可有异议?」陈末询问道。

蔡树常深吸了口气说道:「陈镇抚,你是九重天上的人物,自然不理解我这等斗升小民之苦楚,全赖圣上昭德,今日沉冤得雪,我一介草民,本该感念圣恩,可是我还是想问一句。」

「以前呢?我父亲为此奔波了十年。」

七天就能查清楚,硬生生的拖了十年,早干什麽去了!

若不是他答应了还田,这案子,杭州府衙门丶巡抚衙门,甚至连都察院御史都不闻不问!

是不是只要他不答应还田,这案子永远无法沉冤昭雪了?

迟来的正义,比草贱。

陈末的表情有些奇怪,他看着蔡树常看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嘉靖二十九年,浙江巡抚朱纨想给浙江一个公道,不让海寇猖獗扰乱民生,后来他被诬陷自杀;」

「嘉靖三十四年三月,大司马张经丶浙抚李天宠,领兵平倭,斩倭寇四千二百人,俘倭八百四十人,朝廷收到浙江方面的奏疏,全都是张经丶李天宠,糜饷殃民,十月,张经丶李天宠被冤杀。」

「朱纨丶张经丶李天宠来了,他们死了,你们这些地方势要豪右在做什麽呢?他们是来平倭的,堂堂大司马丶两任巡抚,如此冤死,又该怪谁?」

「那平倭事了后,浙江地面势要豪右有没有为朱纨丶张经丶李天宠说过一句公道话,或者请命朝廷平反,上疏鸣冤?好像没有。」

「后来,吴善言这等人神共弃之人坐稳了浙江巡抚。」

「好,你不服,这些事儿太久远了,跟你没关系,万历十三年,陛下南巡,从南京至杭州府,遇大雨驻跸仁和,仁和官舍大火,刚刚大雨过后,官舍大火烧红了半边天。」

「松江巡抚申…申郎中兼领浙江,安抚浙江地面,展开了还田,我来问你,别家都还了田,你家在做什麽?直到今年春天,你才到杭州府衙找到了侯巡抚。」

「朝廷自然有朝廷的问题,可是在一次次的选择里,蔡树常,你们这些势要豪右的选择,就没有任何问题吗?」

陈末没有责问,也没有用严厉的语气训斥,蔡家也被查了个底朝天,没有问题,是良善之家。

在陈末心里,朝廷和地方是相互的,这个案子冤了十年,完全怪到朝廷头上,怪到陛下头上,陈末认为蔡树常说的不对。

公道这个东西,光靠朝廷,实现不了。

「陈镇抚所言有理。」蔡树常听了陈末的一番话后,有些愕然,沉默了很久,反倒是觉得陈末讲的颇有些道理。

浙江弄到这个局面,或者说,大明变成了这样,都是主上昏聩,朝廷无能?

那朝廷丶皇帝也太无所不能了,是每一个人的每一个选择,累积起来,让世道变成了这样。

「无论你是装的还是真心实意,能听得进去人话就行,若是案子没问题,就签字画押吧。」陈末推了推案卷,让蔡树常好好再看几遍,确定没有遗漏后,蔡树常签了字,摁了手印。

沉冤得雪,还是让蔡树常松了口气,至少浙江在一点点的变好。

「你家有田一千一百顷,这是二十张船证和二十张船契,如果不会经营海贸,可以交由松江远洋商行运作。」陈末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张的船证丶船契。

船证是出海凭证,抽分过关都要,而船契是三条五桅过洋船,和十七条三桅夹板船。

陈末没有推荐宁波远洋商行,因为在陈末看来,宁波商行还是有点不太忠诚,而且门槛高,这些船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反倒是松江商行经营数年,没有过类似的传闻。

「额,还田真的有船证和船契?」蔡树常大惊失色。

「不是,蔡树常,你就没看过还田令吗?你当朝廷白没你家田产不成?」陈末差点被气笑了,德清县还田迟迟无法推行,感情连蔡家这等高门大户,对具体政策,都是一无所知。

蔡树常深吸了口气说道:「我听人说,说是还田有船证和船契,但根本没有,都被…侯巡抚自己独占了去,听说,听说。」

「详细说说。」陈末眼前一亮,他闻到了大案的味道,立刻颇为兴奋的说道:「这里都是缇骑,你不必怕侯于赵他挟私报复,他真的把陛下还田令当生意做,他活不过今年,把你听来的全都仔细说说!」

陈末跃跃欲试,一个挂着户部左侍郎官职巡抚浙江的正三品大员,这可是一条大鱼!

蔡树常左右看了看,把自己听说的话,一五一十的道来,陈末完全记录在案,让蔡树常离开杭州府衙后,立刻回家,不要对任何说,他检举之事,他会派二十缇骑暗中保护。

三天后,陈末失望至极,倒不是蔡树常听错了,浙江地面的确有这种传闻,但也只是对抗还田令的传闻罢了。

侯于赵乾乾净净,该发的船证船契,一张不曾缺失,而且这些坚持还田的势要豪右之家,绝大多数都选择了松江远航商行,而非宁波商行。

陈末让缇骑告诉了蔡树常情况后,让缇骑撤出了蔡氏。

侯于赵本人对此一无所知,他还以为蔡家留着那些缇骑,是为了继续死刑三复奏的正常流程。

「侯于赵没有问题。」朱翊钧的表情说不上是失望,还是高兴,表情是有些复杂的,他当然不希望侯于赵有问题,但是没看成热闹,自然还有一点点失望的。

「陛下,侯巡抚他病了…」冯保拿着一本奏疏低声说道:「昨日侯巡抚和阎知府二人,一同去了浙东运河,突然就下雨了,阎知府没事,侯巡抚倒是染了风寒。」

「侯巡抚在辽东十数年,跟着宁远侯学了点武艺,而且垦荒也是亲力亲为,身体极好,在辽东就没生过病,这到了浙江后,不是从马上摔下来,就是无故生病,前日,吃了口鱼,还被鱼刺卡了喉咙。」

「嗯?」朱翊钧颇惊讶,拿过了奏疏,看了许久,这是侯于赵身边的大医官写的奏疏。

到浙江这两年,侯于赵可谓是皆事不顺,弄得大医官都想找个庙给侯于赵烧香驱邪了,实在是有些过分诡异了,而且都是巧合。

「侯于赵是真的命硬!」朱翊钧看完了奏疏,也是由衷的感慨了一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