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2章 要发挥好封建帝王的局限性(2 / 2)

「你精力都放在这个案子,朕来了,浙江还田,你如何交差?已经很好了。」

侯于赵之前的主要精力都在还田上,对于义乌奏闻之事,他能抽个功夫询问,已经是给出了回应,多少类似的状告,都是石沉大海,音信全无。

王崇古是真的人老成精,他很清楚的知道,这件事,仅仅依靠远洋商行的商总们根本办不了,真的是义乌县衙对上了远洋商行,远洋商行必败无疑,权力的任性,绝非商总们所能够抵抗的。

真正让邱俊池无法反击的是金华府知府衙门。

「邱俊池对所有事一清二楚,为何不能直接找到臣呢?」侯于赵有些无奈,这案子,本来可以在陛下来之前,就办妥的,而不是让陛下自己去发现。

「邱俊池当然不能直接找你,他直接找你,不是越级上告吗?」朱翊钧笑着解释了一句,侯于赵的想法是有问题解决问题,但邱俊池要考虑越级上报的后果。

一旦告了,连个响声都没有,恐怕日后,邱俊池也不必在官场混下去了,即便邱俊池告诉了皇帝陛下,也是诉苦丶请皇帝说和,而非告状。

皇帝如何处置那是皇帝的事儿了,如果在皇帝这儿告状,都告不出什麽结果,邱俊池也只能让义乌人受这份委屈了,别无他法。

「那倒也是。」侯于赵看着卷宗说道:「臣有失察之罪。」

「确实有失察之罪,但朕赦你无罪。」朱翊钧摇头,失察是肯定失察了,但朱翊钧选择了特宥。

「罚俸丶官降三级都不行,只能是无罪,你还要留在浙江,防止还田反覆,朕若是给你任何的惩罚,都会让你陷入绝对的被动之中,你和申时行不同,甚至和阎士选不同。」朱翊钧讲清楚了其中的缘由。

申时行是张居正的嫡系门生,是张党的核心人物之一,他的背后是整个张党。

侯于赵的背后,就只有皇帝本人了。

一旦皇帝给了侯于赵任何的威罚,本来就饱受攻讦的侯于赵,就会被群起而攻之,侯于赵甚至有可能步了朱纨自杀明志的后尘,十分不利于还田令的维持。

侯于赵的无漏金身是不能破的,至少在他离开地方之前,都不能破,侯于赵可以不懂官场的这些规矩,但朱翊钧要懂,而且要精通,保不住做事的臣子,要他这个皇帝干球用?

朱翊钧发挥了封建帝王的局限性,但凭自己的喜恶做事,特赦侯于赵失察之罪。

「臣叩谢圣恩。」侯于赵眉头紧蹙的说道:「臣之前就一直觉得宁波远洋商行有问题,但说不出来问题在哪儿,现在看来,的确有问题,这宁波远洋商行的商总,居然是金华府知府张问达的女婿。」

「所以,实际上宁波远洋商行的商总,是金华知府本人张问达。」

朱翊钧点头后又摇头,开口说道:「也不能这麽说,首先,商总的确是曹学成,因为商行所有事儿,都是曹学成在管,但,张问达也对商行有着绝对的影响力。」

「曹学成这个女婿,是张问达精心挑选出来延续家族辉煌的人物,如果老赵你理解不了,就想想每科榜下抓婿的闹剧,就清楚了。」

科举制前后的中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中原。

在科举制度完善之前,世家大族世世代代的把持着权力,不会旁落,权力是世袭制的,旧时王谢堂前燕,不会飞入寻常百姓家。

但在科举制完善之后,人们就必须要面对一个问题。

那些靠着能力和才华在复杂竞争中,脱颖而出的一代人,在掌握了权力丶财富丶资源后,由于『能力』不能通过血脉遗传,所以会生出不成器的二代丶三代子孙后代来,无法继承自己的权力丶财富和资源。

让这些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们,甘心接受自己的儿孙是个废物,并且让废物认命,这些大人物怎麽可能甘心?

这时候,第一代人必然会为了阻止儿孙在自己生前,阶级向下滑落,而各显神通丶不择手段,甚至不惜使用对行业产生强烈破坏性的手段,来提携后人。

这里面最常用的一种手段,就是榜下抓婿。

当然女婿在老爷死后,就会变心,因为老爷已经没了,没办法提携自己了,只能靠自己个人奋斗难前行的时候,女婿也多半靠不住,因为人走茶凉,老爷的馀荫,帮不了多少。

除了榜下抓婿之外,还有一种办法就是过继,李开芳和李开藻故事,就是如此,同宗同族把有才能的孩子过继到自己家里,保证家族的兴旺,也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

除了榜下抓婿丶过继之外,就是收义子了,大明势要豪右十分喜欢收义子,因为一些义子功成名就后,会照顾到自己家。

这些手段,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为了家族的长盛不衰。

江南止投献的风力舆论如此猛烈,也和这方面有很大的关系,大明朝廷管的实在是太宽了,什麽都管,什麽都限制,远不如胡元朝廷的散漫。

只要做了包税官,把税交够了,胡元朝廷什麽都不管,家族可以一直掌握权力。

当然,士大夫们也是抱着这种心态,在南明和鞑清的对决中,选择了鞑清,后来他们发现,鞑清和胡元不一样,鞑清比大明管的还要宽,还要严,开门揖盗了属于是。

「张问达和他的女婿曹学成,敢这麽干,宁波远洋商行的其他商总们,居然不闻不问,皆为共犯。」侯于赵发动了立场判定。

金华府知府和他的女婿不乾净,这其他商总有共谋丶包庇和纵容之罪。

绍兴府知府把自己的『侄孙』安插到了远洋商行内,这个侄孙可不是侄孙,是绍兴知府最爱的小孙子,名义上过继到了旁支,但一直养在身边,从名义身份上看,只有同姓和远方表亲的关系。

宁波府就更过分了,从上到下,从知府丶师爷,到推官丶六房,再到各知县,都把自家的子侄安排到了商行里食利,可谓是大快朵颐。

仅仅查到了的帐目,就超过了三百万银。

三天的时间还是太少了,按照过往的经验,这次权力寻租的涉案规模,恐怕要奔着千万银的规模去了,甚至更多。

骆秉良擅长梳理帐目追查银路,赵梦佑则擅长掘地三尺丶瓜蔓连坐,这二位缇帅一出手,再加上缇骑部门的特殊性,就让情况变得一目了然了起来。

朱翊钧看着侯于赵说道:「看来朕还要在浙江,再叨扰侯巡抚月余了,不把案子查清楚,朕这麽走了,浙江还田的苦,就白受了,浙江最好的出海口就在宁波,宁波远洋商行却变成了坐地虎,不利于浙江发展。」

「臣荣幸之至。」侯于赵赶忙俯首说道。

朱翊钧在义乌停留了七天左右,离开了义乌,回到了西湖行宫,说是行宫,不过是别苑罢了,回到西湖行宫的那天,天空飘起了如纱如雾的绵绵小雨。

南方的雨和北方的雨是完全不同的。

北方的雨,落下的时候,往往夹着泥沙,落在哪里,哪里都是泥斑,密密麻麻看起来格外的瘮人,宫里的宦官每次下雨后,都要把皇宫顶部的琉璃瓦擦洗一遍,否则就无法金光熠熠了。

而南方的雨,则是滋润美艳之至了。

王夭灼坐在藤椅上,手轻轻的伸了出去,触碰到了江南的雨,江南的雨如同新缫的蚕丝般柔顺。

「江南的雨是活的。」王夭灼让雨水顺着指间滑落,满是笑意的看着雨中的西湖。

雨落在琉璃瓦上,化作了阵阵的烟气,沿着飞檐翘角织成了雨幕,笼罩在细雨之中的宫阙,金碧辉煌立刻变成了水墨丹青。

风吹动雨扫过了湖面,万千雨滴如同银针一样,将湖水刺出细密的阵阵涟漪,那些涟漪还未荡到岸边,就被新落的雨滴,撞碎在了湖光之间。

西湖红莲在风雨中摇曳着身姿,花香随着风夹着雨的湿润,飘回来游廊之中。

游廊外的青石板路,泛着蟹壳青的光泽,几个梳双螺髻的小宫女,提着裙裾在细雨中,绣鞋尖,沾的泥浆都带着极浅的荷花花色,分不清楚是落花,还是刺绣。

「烟雨江南,自然是极美的,但是娘子穿的如此单薄,也不怕着凉。」朱翊钧拿了件薄氅披在了王夭灼的身上,看着烟雨江南。

西湖的烟雨,是如烟的细雨,落入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是青青的柳色,在青瓦白墙之中摇曳;是亭台楼阁,流淌的诗意绵绵;是断桥上,行人如织的油纸青伞。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盈嘉公主要走了,周姐姐哭的跟个泪人一样,哎。」王夭灼裹了裹身上的大氅,看着如雾般的西湖美景,有些感慨。

盈嘉公主朱轩嫦和驸马都尉殷宗信,已经上疏打算离去了,再不走信风就要变了。

这年月,所有的离别都是生死离别,不知是否可以再见。

忠孝不能两全,盈嘉公主要去赤军山陪丈夫一起戍守,公主和驸马都选择了忠于国事。

赤军山离吕宋极远,殷正茂年纪也大了,年迈的他,膝下无儿无女无孙绕膝,极其孤独。

周德妃自然知道女儿一定会离开,但事到临头,还是舍不得,她这个女儿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是她带大的,患难与共,感情甚笃。

「驸马说,还是会回来的。」朱翊钧也宽慰过几句,周德妃又有了身孕,怕影响到了孩子,才强忍住了悲伤。

「哎。」朱翊钧也对着西湖叹了口气,潞王朱翊鏐选好了要就藩的地方,响应皇帝开海的号召,准备前往海外就藩,只不过,去的地方很远很远,在大洋彼岸,金山城。

葡萄牙王室有出海的习俗,泰西大航海的发端,是葡萄牙王子航海者唐·阿方索·恩里克,而朱翊鏐对金山的兴趣极其浓厚,他主动请缨,前往金山就藩,也省的反贼们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了。

大洋的彼岸,即便是再过几百年,还是天堑。

朱翊钧倒是赞同,可是宫里的李太后一定不赞同。

李太后对潞王是代偿式的溺爱,大儿子要做皇帝不能宠,而且要十分严厉,李太后就把所有的爱,连带着补偿,全都给了潞王。

李太后明确反对潞王就藩海外,甚至不想让潞王就藩到地方,就一直留在京师。

可是潞王就藩是国事,李太后也无能为力。

大明后宫不能干政,一旦干政,大臣们就会把祖宗成法的殉葬搬出来说事儿,李太后无法影响潞王就藩之事,但李太后确实会非常伤心,如此就藩海外,和死了,又有什麽分别。

而且,日后这类的海外就藩,会越来越多,朱翊钧也会把自己几个孩子就藩海外。

「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两难。」朱翊钧抱着王夭灼,享受着片刻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