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尽风雅,如今已是整个云州府文人骚客丶权贵名流汇聚的顶尖所在。
魔门既已侵蚀朝堂,那麽在这文气与官气最盛之处,必然能找到线索。
陈业做好了准备,今日定要打草惊蛇,闹出大动静来,只要确认一下这楼外楼究竟有没有魔头潜伏。
二人一步踏出,便将身后的凡俗喧嚣尽数抛下。穿过几道曲径通幽的长廊,景致也随之变换。
周遭往来之人,江湖草莽气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锦衣华服的富商与羽扇纶币的文土,空气中弥漫的,也不再是酒肉之气,而是淡淡的书香与挥之不去的金玉之气。
行不多时,一座飞檐斗拱丶气派非凡的阁楼便映入眼帘,正是雅荣阁。
二人行至阁前,只见朱漆大门半掩,门前立着两名身着锦衣的护卫,气息沉稳,目光锐利,显然并非寻常家丁。
见陈业二人行来,其中一人伸手一拦,语气严厉地警告:「二位留步。雅荣阁非有功名在身者不得入内,还请见谅。」
话虽客气,但那护卫眼神上下打量,已将陈业二人划入了闲杂人等之列。
陈业闻言,抚须一笑,不以为意道:「哦?方才我入这楼外楼时,门前小哥亦有规矩,老夫随手赠诗一首,便得以通行。不知此处的规矩,是否也能以诗文破之?」
那护卫闻言,先是一惬,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出声:「老丈说笑了。楼下是江湖草莽之地,几句歪诗或能唬人。此乃雅荣阁,往来皆是朝中大员丶文坛巨,便是秀才功名,也无资格登楼。阁下若想入内,至少也需有举人之身。岂是你这田间老农能附庸风雅的地方?速速离去,莫要在此自取其辱!」
说罢,他便伸手来推陈业的肩膀,意图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头驱赶开去。
然而,那护卫一掌推去,本以为能将这瘦弱老者轻易推开,不料掌心触及之处却如撼泰山。
陈业那老朽的身子纹丝不动,让这护卫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
他刚才可没说大话,这雅荣阁非举人身份不能进,他自己可是正儿八经的武举人,也不过是在这里当个看门的。
这护卫一掌之力有数百斤,怎麽连个小老头都推不动?
他错之下,继续运力,想要将陈业推出去,却任他如何使劲,陈业连摇晃都没有。
陈业这肉身虽然是假的,但也是八九玄功变出来的,这力气何止万斤,寻常人怎麽可能推得动。陈业就是奔着闹事来的,自然不会收敛。
只听陈业呵呵一笑,对这护卫说:「何必动粗呢,你不让我进,我不进去就是了。」
陈业转了个身,就在那雅荣阁的门槛上寻了个乾净位置坐了下来,将本就不宽的入口堵了个严实。
那护卫咆哮道:「你!老不死的,你可知这是何处?」
陈业笑道:「知道,这是举人老爷才能进的地方,我这不是没进去麽,怎麽门口也算?」
苏纯一看陈业像小孩子一样不讲理,忍不住笑了笑,但马上便走到陈业身边,随他一起坐下丝毫不觉得有什麽不妥。
护卫文气又急,却拿这怪异的老者毫无办法。
正僵持间,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位身着宝蓝绸衫丶头戴逍遥巾的年轻公子,手持摺扇,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行来。他见门口被堵,眉头一皱,不悦道:「何人在此喧哗,挡了本公子的路?」
那护卫见了来人,连忙躬身行礼:「张公子,是这老儿在此无理取闹。」
陈业眼皮都未抬一下,依旧稳坐门槛,只是悠悠开口道:「年轻人,这雅荣阁说是不让进,至少得是举人老爷才行。」
那张公子打量了陈业一眼,见他一身布衣,形容苍老,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傲然道:「本公子乃去岁秋用的解元,你说我能不能进?」
「解元,那自然是才高八斗了。」陈业点了点头,终于抬眼看他,眼中带着一丝玩味,「既然如此,老夫便与你做个赌赛。你既是读书人,想必也以才学自傲。这样吧,你且作诗一首,若能胜过老夫方才所作,你便进去。若是不能,便陪老夫在此一同坐看这门前等着,如何?」
张公子不屑道:「你有何资格与我赛诗?」
陈业直接将那腿伸出去,将门口给堵了,然后说:「不赌你进不去。」
「有辱斯文!」张公子朝那护卫看了一眼,骂道:「尔等还不将这老贼赶走,更待何时?」
护卫满头大汗,伸手去抓陈业的身子,却发现依旧搬不动,抢起拳头作势要打时,陈业便看了这人一眼,仿佛在问:「你真要动手?」
这一眼看得护卫浑身一震,拳头便停在半空。
眼看僵持不下,那张公子却急了,今晚他要赴那云州总督的宴会,自己已经来得不算早了,若是再拖延下去,怕是连官运都要受到影响。眼看这两个护卫根本无用,张公子气道:「赌就赌,赶紧作诗,我还有要事!」
陈业笑道:「那你先来,任你选题。」
张公子心想这老农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怕不是早有准备,寻常的风花雪月都是赋诗常见的主题,想来这老头肯定备了不少。张公子可不想在这里拖延时间,那便挑一个冷门一些的题材。
「那便以归乡为题,你且听好。老井苔深沁月华,柴门半掩旧篱斜。槐花落满青石巷,一片归心系晚鸦。」
张公子确实是解元之才,这诗张嘴就来,写的是归乡的心情,前三句写景也算细腻动人,最后一句由静转动,乃是点晴之笔。
此诗一出,两个护卫顿时大声叫好。
他们也懂些诗词,自然判断得出这诗水平极好,尤其是张嘴就来,几乎没想过,能写出这种水平已经是极好。
张公子也挺满意,诗词虽然只是小道,但他也曾经下过苦功,毕竟在与那些大人物饮宴之时,
你不能四俪六地来一篇长赋,诗词是最好的选择。
「到你了,我可以一步没动就作诗了,你可别拖延时间,浪费光阴。」
张公子只想他尽快认输,所以自己也是当即作诗,才不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
陈业微微一笑,张嘴念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老夫我这一首归乡诗,解元阁下以为如何?」
张公子本来都准备好了一瞬间挑出七八个毛病来,但听陈业念完这首七言绝句,顿时愣在当场。
他写的归乡,全是写境;这老人写的归乡,却只有人。
然而,论意境自己的诗却是差了十方八千里。
就连刚刚拍手叫好的两个护卫都听出不对劲,这首归乡写得太绝了,笑问客从何处来一句念完,将人心都念得满是酸涩,有千般话语堵在胸口,张嘴却无言以对。
这「近乡情怯」四字被这首诗给写绝了。
护卫看着张公子,期待这位能驳斥一番,但堂堂解元,听完这诗之后也是久久无语,最后对陈业深深作揖。
「是晚辈输了。」那张公子长叹一声,对着陈业深深一揖,神情再无半分倔傲,只馀下满心的敬佩与挫败,「老先生才情,胜我百倍,晚辈甘拜下风。」
言罢,他竟真的退到一旁,收起摺扇,束手而立。任凭那两名护卫如何使眼色丶如何低声劝请,这位新科解元都恍若未闻,只静立于陈业身侧,俨然一副聆听教诲的弟子模样。
两名护卫彻底傻了眼。他们怎麽也想不到,名动云州的张解元,竟会被一个看似乡野村夫的老者,用一首诗给镇住了!
二人正犹豫着是否该破例放行,息事宁人,却听一声冷厉的呵斥自身后传来:「成何体统!尔等可知此处是何地界?!」
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张公子闻声,脸色一变,连忙转身,对着来人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恩师在上,学生失礼了。」
那两名护卫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双腿发软。来者非是旁人,正是当朝的翰林学士,云州总督的至交好友,更是二十年前金榜题名丶御笔亲点的状元!
若说张解元是未来的新贵,那这位陈翰林,便是如今云州文坛说一不二的泰山北斗,一言一行,足以影响无数士子的前程。
未等众人开口解释这番乱象,陈业却已将目光投向了那位状元郎,语气平淡地说道:「哦?原来你是这张解元的老师。那正好,你也来与老夫赌一赌诗?」
这位状元爷闻言,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言语,他冷哼一声:「就凭你也配?!」
夜色如水,皓月当空。
云州总督方才处理完案渎公务,便在一众心腹的簇拥下,乘轿来到了楼外楼。今夜的雅荣阁晚宴,非同小可,云州府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尽数到场,他正有一件关乎云州未来的大事要与众人商议。
然而,轿子刚一落地,他便见雅荣阁门前竟是人头攒动,围得水泄不通,不由得眉头紧锁。今夜是他做东,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此刻生事?
「让开!总督大人驾到!」亲卫高声喝道。
人群闻声,如潮水般向两侧退开。总督大人穿过人群,定晴一看,却当场愣住了。只见几位他极为熟悉的云州名士,包括那位眼高于顶的陈翰林,竟都垂头丧气地立在一对乡野老夫妇身旁,一个个神情复杂,状如斗败的公鸡。
「张解元?陈学士?」总督大人满腹疑窦,指着他们,「还有诸位你们这是在做什麽?」
这群平日里傲骨铮铮的云州大才子,此刻竟集体在此罚站不成?
陈业抬头,望向那位云州总督,终于眼晴睁大了一丝。
当了一个晚上文抄公,总算有收获了。
这云州总督身边就站着一个修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