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啊冲的秋夜,寒气已然透骨。
南湖宾馆三一零二室的落地窗外,湖面漆黑,只余远处桥灯投下的几道破碎金痕,在墨色水波间摇晃。岸边枫树的残红早已褪尽,枯枝在夜风中簌簌作响,如同无声的叹息。
林彦坐在毛毯上,屋内没有开灯,他扭头时,能看见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穿着柔软的灰色毛衣,脸颊乾净,远处城市的光晕温柔地漫进夜空,勾勒出现代楼宇冷硬的轮廓。一百年的时光,在这里彷佛只是一层薄纱。
他深吸一口气,窗外的萧瑟与室内的温暖形成残酷的对比。那股熟悉的丶撕裂时空的眩晕感好像正在呼唤他。
“这样的景色,下次再看,不知道是什麽时候了。”
他不再犹豫,转身拿起桌上那顶线条流畅丶泛着金属冷光的全息头盔。
冰冷的触感贴合额头,内部柔和的指示灯如同呼吸般亮起。
黑暗吞噬他眼前的一切!
他感觉自己彷佛从温暖明亮的云端,一头栽进冰冷污浊的泥沼。
耳边依稀残留的城市夜籁被瞬间掐灭,取而代之的是……
让他觉得不适的耳鸣,以及,无孔不入的丶令人作呕的气味。
酸臭的汗馊味丶伤口溃烂的脓血腥气丶煤灰的粗糙颗粒感,还有角落里便桶散发出的丶混合着霉变的恶浊……所有这些气味拧成一股粗粝的绳索,猛地勒紧他的鼻腔,灌入肺叶。
林彦猛地睁开眼。
他的眼前一片昏花,片刻后才适应眼前的昏暗。
头顶是低矮丶歪斜的圆木棚顶,缝隙里塞着污黑的破布和枯草,几缕惨白的天光从更大的破洞漏下,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埃。
身下是冰冷坚硬的木板,只铺着一层薄薄丶板结丶散发着霉味的枯草。剧烈的酸痛从他四肢百骸深处汹涌而来,像是被重锤碾过每一寸骨头,又被冰冷的钢丝反覆勒紧肌肉。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背部撕裂般的痛楚,那是这几天在井下疯狂劳作留下的印记。
他艰难地偏过头。
旁边,耿长生靠坐在霉湿的圆木墙壁上,身上裹着那件几乎看不出原色丶四处绽开破洞露出黑硬棉絮的破袄。
尽管满面煤灰,形容枯槁,但那五官的轮廓依旧硬朗凸出,像是一块被恶劣天气反覆捶打却未曾磨去棱角的岩石。他嘴里叼着一根枯草茎,见林彦醒来,他咧开乾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锈铁!
“醒了?时辰差不多了,马上又该轮到咱们下矿了。”
林彦咬着后槽牙,用手肘支撑起彷佛散架般的身体,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
“知道了,不过这次下矿……”
他喘息着,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异样的重量!
“和以往都会不一样……矿区里的同胞们,都通知清楚了吧?”
耿长生吐出嘴里嚼烂的草茎,浑浊的目光扫过棚顶漏风的缝隙,那里透下更多惨淡的天光,雪似乎小了。
“嗯呐。”
他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磐石般的沉凝!
“照你定的那“链子串蚂蚱,单线不走风”的法子,一层层递下去的话。”
他微微直起身,棚内其他角落似乎有一些细微的动静,但无人靠近,只有他们两人低哑的声音在污浊的空气里交换。
“能信得过丶也愿意跟着咱们豁出命去的……”
耿长生压低声音,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幽冷的焰火!
“主要是我这些年摸爬滚打认下的老兄弟,各个工棚里都有挑出来的……都是血海里滚过几遭丶跟鬼子有血仇丶家里人要麽死绝了要麽也被抓进来没了指望的硬骨头。人不多,但各个都能顶上去咬鬼子肉的,差不多……在整个矿区里能有两成到三成……话已经给这些人递到了,他们都愿意跟咱起义,只等矿区外的枪声响起!”
“至於矿区里其他的,半数以上的矿工!”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沉!
“还都在观望!”
“他们的妻儿老小都被鬼子一起抓进了矿区……他们心思重,顾虑多。怕事败牵连家小,骨头缝里都透着怕。但也正因如此,他们心里头的恨,埋得最深,只是不敢露。我让最靠得住的人,只跟他们透了点风声,没说具体时辰,只告诉他们,听到外面响起三短一长的哨子声,看到咱们的人动了,就往西边废矿道口冲!他们是柴火,堆得干透了,一点就能着,八成会跟咱们走。不敢说的太细,怕人多口杂,也怕他们自己吓破胆漏了馅。”
“最後那一两成……”
耿长生的嘴角扯出一抹冷峭的弧度,像是讥讽,又像是漠然!
“骨头彻底软了,脊梁被打断了,只想苟着喘气,当顺民也许能多活两天。试探了几回,屁都不敢放一个,躲闪得像见了鬼,生怕沾上咱们这点‘晦气’。放心,他们压根不知道咱要干啥,具体何时动手,更是一无所知。只当又是我这个‘丧门星’憋着疯劲想找死,或䭾是你这新来的不懂规矩瞎折腾。就算他们现在心里打鼓,跑去鬼子那儿磕头告密,鬼子也只会当是疯话丶屁话,赏他俩耳刮子都算轻的。”
他眼神幽冷!
“我的‘疯话’,鬼子们听得太多了。”
林彦缓缓点了点头,胸腔里那股滞闷感稍稍缓解。
“要跟随我们,第一批去抢夺鬼子装备的那些人手,也安排好了吗?”
耿长生眼中骤然闪过一抹饿狼般的凶光,他用那残缺的手掌一捶身下的草铺,发出沉闷的响声!
“当然!都在咱这间土房里憋着呢!就等时辰一到,枪声一响……”
林彦闻言,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扫向这间昏暗破败的工棚。
方才意识初醒,周身剧痛,未曾细看。
此刻他才赫然发现,这狭小逼仄丶充斥着恶臭的空间里,竟或坐或卧,挤满了不下三十条汉子!他们一个个缩着膀子,身上裹着同样破败不堪丶油光鋥亮丶露出黑硬棉絮的袄子,几乎与棚内深重的阴影融为一体。有些人靠着墙,闭目养神,但眼皮下眼珠的滚动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有些人低头反覆检查着手里紧紧攥着的物件——磨得尖利的铁釺丶沉重的鹤嘴锄头丶甚至只是半块边缘锋利的锈铁皮;还有人用粗粝不堪丶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掌,无意识地丶反覆地摩挲着冻得皲裂发紫的脚踝,那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毒蛇在草叶间游走。
光线从门缝和破洞漏进来,微弱地勾勒出他们的轮廓。无一例外,都是面庞精瘦,颧骨高耸得像要刺破皮肤,眼窝深陷成两个黑窟窿。长期的饥饿和劳累抽干了他们脸上多馀的脂肪,只剩下紧贴着骨头的丶被煤灰深深浸透的皮囊,像是再也洗不掉的屈辱刺青。
然而,与工棚外那些眼神空洞丶步履蹒跚的行尸走肉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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