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汉子的眼睛!
那一双双眼睛,在昏暗中竟亮得骇人!
像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炭火,被无边的绝望和刻骨的仇恨层层覆盖丶压实,此刻终於被一丝微弱的丶名为“希望”的火星引燃,透出一种近乎疯狂的丶灼人的光。
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迟疑,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一种压抑到极致丶即将爆发的丶近乎狂暴的力量。
他们沉默着,但那沉默本身就像一张拉满的弓,弦綳得咯咯作响,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张力。
林彦看着这一双双在黑暗中燃烧的眼睛,恍惚间彷佛置身於狼窝。
周围是几十头被饥饿丶屈辱和失去亲人的痛苦折磨了太久丶獠牙已在黑暗中磨得锋利的饿狼,只待头狼一声嗥叫,便会毫不犹豫地扑出去,用牙齿和爪子撕碎眼前的一切猎物。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沉默而坚硬的面孔,从那个缺了门牙却咧嘴笑着的刀疤脸,到那个啐着唾沫眼神凶狠的矮壮汉子,再到角落里那个气质不同丶曾当过兵的中年人……
他的嘴角慢慢向上扯起,露出一抹复杂难言的笑容,混合着悲壮丶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怆然。
“诸位!”
他的声音低哑的切入这死寂的丶即将爆炸的压抑之中!
“咱们矿区里,上万老少爷们儿,爹娘姐妹,能不能从鬼子那夺回一条活路,挣断这锁链,呼吸上一口自由气,就看咱们这第一批冲上去的同志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更加沉凝,如同实质般扫视着每一双骤然聚焦在他身上的眼睛!
“难听的话,我说在前头。咱们要乾的,是刀尖上舔血丶阎王爷殿前跳舞的勾当!抢夺鬼子的武器库,那是虎口拔牙!谁也说不好,下一刻,子弹会不会咬穿你的脖子,刺刀会不会捅进你的心窝!咱们这些人,可能……大多都会成了烈士,埋骨在这黑煤窑里,连个名字都留不下!”
工棚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如同风箱在拉扯。
然而,那一双双眼睛里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没有退缩,反而像是被这残酷的预言浇上了滚油,腾起更高的火苗。
“但是!”
林彦的声音陡然拔高!
“诸位同志!迟早有一天,咱们会把小鬼子彻底赶出东北,赶出大夏!到那时,太阳会堂堂正正照在每一个东北老乡的脸上!你们的家人会因为你们今日的壮举而挺直腰杆!子孙後代会永远铭记咱们,是咱们这群不怕死的老爷们儿,给他们换来了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是咱们让子孙後代过上了好日子,是咱们,让那群侵略者知道,大夏的老百姓,骨头是硬的,脊梁是折不断的!我们的国家,坚韧不拔,不容屈辱!!!”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丶污浊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胸腔剧烈起伏!
“诸位,做好准备了吗?”
那些汉子,一个接一个的咧开嘴角,露出残缺的,脏兮兮的焦黄的牙齿。
那刀疤脸汉子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咧嘴笑道,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
“您都这样说了,那还说啥了?这条烂命,就算今儿个交代在这儿,也无怨无悔!值了!”
那矮壮汉子狠狠啐了一口唾沫,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
“那群糊涂蛋看不清,老子可是看得清!不反抗,迟早是个死,被炼人炉烧成灰!反抗,还有一条活路!干他娘的!豁出去了!”
角落里,那个一直沉默着的中年汉子缓缓抬起头,他脸上虽然同样布满煤灰,但眉宇间依稀可见一丝过去的硬朗!
“老子当年也在东北军里扛过两年枪,吃过军粮!要不是家里老娘病重无人照料,老子早就跟着队伍进关打鬼子了!少帅他丢下东北不管不顾,但老子不行!这黑土地是咱的家!为了家乡和家乡老百姓而死,我心甘情愿!”
……
林彦看着这一张张瘦削的脸孔,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又被他死死压了回去。
“好!那就请诸位兄弟,随我一同走这一遭独木桥!前方是阳关大道,还是阴曹地府,全凭咱们我们自己!这世上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能改变我们的命运,让我们不当亡国奴的,只有我们自己!”
而就在这时……
呜!呜!
尖锐刺耳丶如同恶鬼嚎哭般的哨声,骤然在工棚外凄厉地响起,粗暴地撕裂了棚内那悲壮而炽热的氛围。
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巨大的冲击力让门板撞在墙上又弹回,破碎的木屑混合着更加冰冷的雪沫子猛地灌了进来。
凛冽的寒风如同冰刀般瞬间涌入,吹得棚内那点可怜的丶由人体汇聚的暖意荡然无存,也吹得那几盏豆大的油灯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一个穿着臃肿黑色棉大衣丶戴着狗皮帽的矿警堵在门口,肥硕的身躯几乎塞满了门框。他手里拎着一条黝黑发亮丶浸过油的皮鞭,脸上横肉堆叠,写满了惯有的不耐和凶戾,张嘴喷出带着浓重蒜臭和劣质酒气的怒骂!
“操你们妈的!一群懒骨头死瘸猪!都他妈滚起来!干活了!磨磨蹭蹭的,找死啊?耽误了太君要的煤,扒了你们的皮点天灯!”
林彦眯缝起双眼,将所有翻腾的情绪瞬间收敛进眼底最深处,只馀下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没有说话,只是和耿长生对视一眼……
随後,他缓缓地丶沉默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依旧酸痛不堪却已然绷紧的筋骨,目光越过那骂骂咧咧丶如同肥硕屠夫般的矿警,投向木屋外。
风雪正从破门处呼啸卷入,漫天皆白,天地间一片混沌。
凄冷的雪沫子拍打在他的脸上丶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却也让他胸腔里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燃烧得更加冰冷丶更加沉静丶更加致命。
耿长生和其他汉子们也纷纷沉默地起身,重新佝偻起背,脸上所有的锋芒和决绝瞬间隐藏,眼神变得麻木空洞,彷佛刚才那一切从未发生。
他们变回那群温顺待宰的“牲口”,低着头,一个接一个地,拖着沉重的脚步,向着那风雪肆虐丶如同巨兽咽喉般等待着吞噬一切的漆黑井口走去。
林彦走在最後,他最後看了一眼这间拥挤丶破败丶肮脏丶却刚刚承载了一场无声却惊天动地的誓言的工棚。
然後,他毅然决然地抬脚,迈入了门外那片茫茫的丶充斥着未知与血火的风雪之中。
寒风卷着雪粒,疯狂地抽打在他的脸上丶身上,冰冷刺骨。
但他胸膛里那团烈火,已然燎原。
“黑狱深坑,千尺下丶凛凛寒铁。恨寇雠丶榨筋吸髓,鞭笞无歇。暗夜终闻狮吼起,镐锤俱作刀枪列。炸雷响丶血火照昆峦,乾坤裂!焚鬼窟,仇必雪。断链索,颅堪掷。纵此身碎尽,不跪而生!煤山亦化冲天炬,照彻神州重嶂岳。看未来丶新骨将叠旧尸骸,屠鬼魔,丰碑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