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身形消瘦,神情愈发内敛,不见了往昔九千岁的张扬跋扈,只一双眼眸,如鹰隼般锐利,静静地立于御座之侧。
他在此处,意味着松江之事已有定论,更意味着天子要将一股全新的力量,纳入接下来这盘大棋之中。
孙传庭心中了然,今日之议,必关国本!
他上前与其他几人一同,向御座上的皇帝行礼。
「臣,孙传庭(毕自严丶温体仁丶田尔耕丶周全),叩见陛下。」
「老奴魏忠贤,叩见皇爷。」
「诸卿免礼。」朱由检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他抬了抬手,示意王承恩。
「王承恩,设长案。」
几名小宦官闻令,合力抬进一张黄花梨木制的狭长条案置于殿中,案面光洁,可鉴人影。
「诸卿,皆坐。」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君前议事,除却阁老重臣或有赐座之荣,寻常廷议皆是站立回话,今日天子竟命所有人落座,可见此会将历时甚久,所议之事也绝非三言两语可以道明。
众人依品级落座,孙传庭坐于下首,腰背挺直,目不斜视。
随即,又有两名宦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卷巨大的图轴走上前来,他们在长案之上缓缓将图轴展开。
孙传庭的目光落在了那幅地图上。
图,甚是古怪。
非他所熟知的任何一种《大明舆地图》。
其上,并无清晰的两京一十三省的疆界划分,亦无州府县治的详细标注。
整幅地图以写意山水为底,却用不同颜色的朱砂丶墨线,勾勒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线路。
有些线沿运河丶长江而走,有些线则连接着数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城镇。
图上有几个地方被用朱笔圈出,格外醒目。诸如:松江府丶景德镇丶佛山镇丶龙江关……这些地名之下,还用蝇头小楷标注着「棉」「瓷」「铁」「船」等字样。
孙传庭凝视此图,眉头微蹙。
他看得出,这绝非一张用于行政或军事的地图。
其上勾勒的,似乎是……某种脉络?
商路的脉络?
还是物产的脉络?
他一时无法参透。
但孙传庭并未出言发问,他只是安然坐着,静心等待。
这一年多以来,天子的种种作为,早已让他明白一个道理:陛下所行的每一件事,皆有其深远的用意。你不解,非是此事荒谬,而是你的识见尚未企及陛下所观之境!
孙传庭心中甚至闪过一个极为不恭的念头:陛下……究自何处通晓此万般学问?无论是清丈田亩的精算之法,还是经略江南的雷霆手段,抑或是眼前这幅闻所未闻的奇怪图卷,皆不似出自深宫帝王之手。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死死掐灭。
此非臣子所当臆测。
君父之能,如天之高,如海之深,臣子唯有仰望与遵从。
大殿之内一时寂静无声,唯有窗外风声呼啸。
所有人都已就位。
朱由检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这便是他眼下在江南,所能倚仗的最核心的班底。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户部尚书毕自严与魏忠贤的身上。
「今日召诸卿来,」皇帝声音清冷,却极具穿透力。
「唯议一事。」
他顿了顿,给了众人一个揣摩与屏息的间隙,然后慢慢的道出了一个都令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甚了解的名词:
「《皇明实业振兴纲要》。」
话音落下。
满座皆寂。
毕自严和魏忠贤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他显然是和皇帝提前通过气的,神情虽肃,却不意外。
而温体仁丶孙传庭等人的脸上却是如出一辙的茫然。
实业?
振兴?
纲要?
这几个字拆开来每个字都认得,但合在一起组成这个所谓的「纲要」,对他们而言却是闻所未闻,如坠五里雾中,莫辨其宗。
他们只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气息,随着这几个字扑面而来。
这气息与朝堂之上谈论的经史子集祖宗法度以及仁义道德截然不同。
它冰冷,务实,且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感。
孙传庭看着御座之上那位年轻得过分的天子,他知道今日自己将要听到的,恐怕会彻底颠覆他对治国安邦的所有认知。
而那张古怪的地图,便是这一切的开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