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魏公公真是好大的手笔
三日后。
日头坠下西山,馀晖如一抹残血涂在松江府高大的城墙上。
自南京至此,魏忠贤的座船只用了三日。
船非快船,舱内陈设安逸,甚至有一张软榻可供小憩。
只是船夫换了一班又一班,纤夫的号子也未曾停歇,急促的是人心,而非船速。
船一靠岸,一顶四人抬的青呢小轿早已等候。
魏忠贤自船舱而出,身形未动,无形的压力便已弥散开来,他脸上略带水路奔波的倦意,可那双三角眼深处却跳动着两簇异常亢奋的火苗。
随行番役将一只尺半见方的黄杨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捧入轿中,轿帘落下,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
「去城东工地。」
阴柔的嗓音自轿中传出,不响,却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
轿夫起轿,步履沉稳而迅捷,一行人未入繁华府城也未去府衙官邸,径直绕城而走,奔向那片脚手棚架如林人声鼎沸的新建工地。
他们的到来,无声无息,却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松江府傍晚的空气。
那些在田埂上劳作的农人,那些在运河边卸货的苦力,皆若有所感,停下手中的活计,望向那顶疾行的青呢小轿,心中莫名一紧。
……
入夜,弦月如钩。
松江府南城,一片低矮的民居里,夹杂着无数家庭式的小作坊。
机杼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曲贫苦而坚韧的歌。
「张记布行」的木门紧闭,门缝里透出一点豆大的灯火。
五十馀岁的张琢正弓着背凑在油灯下,手里拿着一把小锉刀,小心翼翼地打磨着织布机上一根断裂的木齿。
灯火昏暗,他的额头已沁出细密的汗珠,这台老夥计陪了他三十年,如今也和他一样,老了,病了。
「爹,别修了。」
一个身影挡住了部分光线,是他的儿子,张小五。
二十七岁的年纪,本该是家里的顶梁柱,此刻却满脸烦躁与不甘。
「这破玩意修好了又能怎地?钱家布行给的价,一匹布只多给三文钱,连买米的钱都不够。下个月,钱德隆那老东西又要来收例钱,拿什麽给他?我看不如把这铺子卖了,把这堆破烂也卖了,孩儿去投军,哪怕去辽东吃沙子也好过在这儿受窝囊气!」
张琢停下手中的活,浑浊的眼睛望着儿子,嘴唇哆嗦着:「胡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到我这儿怎麽能断了?投军?投军有几个能囫囵个儿回来的!」
「那也比窝在这儿等死强!」张小五的声音拔高了些,「您看看您的手!再看看您的腰!织了一辈子布,换来了什麽?一身的病,还有还不完的债!这世道,手艺算个屁!有钱有势才是爷!」
父子二人一个守旧,一个求变,争吵了半辈子,也未能说服对方。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却像锤子砸在父子二人的心上。
「谁?」张琢的声音都在发颤。
张小五一把抓起门边的扁担,压低声音道:「必是钱德隆那老狗派来的!爹,您躲着,今日我跟他拼了!」
门外没有回应,只是又响起了三下敲门声,节奏丶力道,一模一样。
死寂中,一个阴柔的声音穿透薄薄的木门,带着一股子寒意:「东厂办事,开门。」
「东……东厂?」张琢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
张小五握着扁担的手也僵住了,这两个字比「钱德隆」三个字可怕百倍。
张小五颤抖着手拉开门栓。
一名番役当先踱步而入,目光如刀,缓缓扫过这间狭小潮湿,充满了棉絮与汗味的工坊。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张琢那双饱经风霜关节粗大的手上,又移到那台破旧的织机上,他就那麽站着,不说话,只是看。
另一个番役的身后,跟着一位身穿寻常衣物丶年纪与张琢相仿的匠人,眼神却精光四射,显然是行家。
先入的番役指了指墙角堆放的几匹棉布,对那后来的匠人示意。
那匠人走上前,拿起一匹布,先用手指细细捻过,闭目感受其经纬疏密,又凑到灯火下仔细查看布面的光泽与纹理。
随后,他用不带感情的语调问了几个问题。
「棉线几捻成纱?」
「上机前,经线如何浆洗?」
「这台机子一昼夜能出几尺布?若换成四十锭的纱,是否会断线?」
问题又急又专,直指要害。
张小五一个字也听不懂,张琢却像被当头棒喝,瞬间从恐惧中清醒过来,这是行家在考较他!
张琢战战兢兢地一一回答。
从棉花的选择到纺纱的力道,再到不同气候湿度对浆洗浓度的影响,他将自己三十多年的经验与心得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说到兴起处甚至忘了恐惧,比划着名手势,解释某个部件的精妙之处。
他的见解朴实无华,却字字珠玑,是无数个日夜辛劳凝结的智慧。
一直站在门口阴影里的魏忠贤听着这一切,眼里终于闪过一丝赞许。
这就是皇爷要的千百个「种子」之一。
是未来那座庞大工厂里最重要的基石之一。
待张琢说完,那名考较的匠人对番役点了点头。
番役再不多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张琢,转身便走。
几人转身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留下惊疑不定的父子二人和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
张琢颤抖着手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印。
「明日辰时到城东『匠籍署』前听宣。」
……
翌日,晨光熹微。
城中那片原本名署某个勋贵的空闲土地上,一座崭新的院落拔地而起,白墙黑瓦,门楣上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大匾——「匠籍署」。
署前,是一个用黄土夯实的巨大空地。
数十名像张琢一样被连夜通知的匠人揣着忐忑与迷茫聚集于此。
他们都是这松江府地界上,有名有姓的手艺人。
他们彼此相望,眼中尽是惶惑。
空地四周每隔十步便站着一名手持绣春刀的东厂番役。
更远处,一队队京营士兵顶盔贯甲,长枪如林,将整个空地围得水泄不通。
气氛肃杀,连晨鸟都不敢在此处停留。
空地中央,一座三尺高台早已搭好。
辰时正,魏忠贤身着一袭大红蟒袍,腰束玉带,脚踩粉底皂靴在一众番役的簇拥下缓缓登上高台。
他一出现,空地上所有的窃窃私语都消失了。
魏忠贤身后,番役们抬上十几口大箱子,一字排开,砰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