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之下,满箱的金光耀得人睁不开眼,但那却不是金银,而是一块块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黄铜方牌,每一块都有巴掌大小,厚重,质朴。
不过这些方牌上却空无一字,只是在角落刻着一个临时的编号。
魏忠贤清了清嗓子,却并未亲自开口,只是朝身旁一名侍立的太监微微示意。
那太监身材高大,显然是专门挑选出的嗓门洪亮之人。
他立刻上前一步,双手接过一个简单的铁皮喇叭举到嘴边,他那被铁皮放大了数倍的洪亮嗓音如同炸雷一般,传遍了空地的每一个角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这句话出口,空地上数百人皆黑压压地跪了下去,张琢跪在人群中,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工匠乃国之基石,技艺乃邦之血脉。然历来劳者多艰,巧者多贫,朕心甚悯。此国之大弊,亦朕之过也!即日起,立『官匠』之制!
凡入册者,无论原籍何等,皆脱其贱籍,列为良民!按其技艺高低,定其品级,授『官匠』身份牌,凭牌可免见县令不跪之礼!」
「啊?」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见官不跪?这是秀才举人才有的体面!
那小太监顿了顿,声音愈发高亢:
「凡入『官匠』册者,按品级分其职田,使其有恒产,有恒心!建皇家工厂,保其衣食无忧!设启蒙学堂,使其三代之后亦可读书识字,参加科考!」
「有田……能读书……」
这些字眼如同一个个炸雷在匠人们的脑海中炸开。
他们中的许多人一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有几亩自己的地,让儿子能去读几天私塾,哪怕只是认全自己的名字。
而现在,皇帝亲口许诺了这一切!
「……今设匠籍署,凡技艺精湛丶身家清白者,皆可入册。此乃皇恩浩荡,万世不易之基!尔等,当感恩奋进,以手中技艺报效大明!钦此!」
宣诏毕,全场寂静,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忠贤待呼声渐歇,却并未按常理唱名,而是向前一步,冰冷的声音透过铁皮喇叭再次响起,压下了所有嘈杂:
「皇恩虽重,却不养无用之人!今日在此设立皇家松江织造厂,只收棉布匠人!凡有意入册者,皆需现场考校,以定品级!来人,传第一批匠人上台!」
此言一出,空地上数百棉布匠人顿时一片哗然,随即又被更大的期待和紧张所取代。
那嗓门洪亮的太监立刻展开一份名册,高声唱道:「第一组!华亭县纺纱匠李四丶上海县染布匠王五丶华亭县棉布匠张琢……共十人,上高台!」
张琢听到自己的名字,脑中「嗡」的一声,几乎站立不稳。
他和其他九人一样,在同行的目光注视下,满心忐忑,手脚发软地走上高台。
高台上,气氛森严。
一边是数十台纺车丶织机和一排排装着各色染料的大缸;另一边是几位从京城织造局请来的大师傅,他们神情严肃,目光如刀。
而在他们身后,数名匠作监的匠师正守着小火炉和铁砧,手中紧握钢印刻刀,随时准备为通过者现场制牌。
魏忠贤一挥手,考较正式开始。
十人被迅速分开,带到各自的考官面前。
「李四!」一名考官指着一团棉花,厉声喝问,「此乃新棉,纤维尚短,若要纺出三十支纱,如何预处理棉条?捻度几何?」李四本是纺纱好手,但此刻心神大乱,结结巴巴,回答得错漏百出。考官毫不留情:「知识不精,技艺不纯!暂定九级技工!下去!」
「王五!」另一名考官指着一缸靛蓝染料,「此缸染料已显疲态,如何『养缸』救之?若要染出月白色,需几染几晾?」王五哆哆嗦嗦地操作一番,染出的布色泽不均,考官摇了摇头:「经验尚可,应变不足。暂定七级技工!」
转眼间,已有数人被评定了高低,几家欢喜几家愁,终于,主考官的目光落在了张琢身上。
他没有问寻常问题,而是单刀直入,声音严苛:「松江棉布闻名天下,然其质松软,易起球褶,此乃人尽皆知之弊病!若要织出挺括耐磨,堪比北地贡布之布,于纺纱丶上浆丶织造三道工序,你有何法?」
这问题,非数十年浸淫此道并深思熟虑者不能答。
刚刚还魂不守舍的张琢,在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所有恐惧与杂念都被手艺人的本能所取代。
他仿佛回到了自己那间破旧的作坊,面对着毕生钻研的难题。
张琢深吸一口气,不再结巴,声音沉稳地对答如流,从改变纺纱的捻合方式,到在米浆中加入特定草木灰增加硬挺度,再到调整织机上经纬线的张力配比,一一剖析得清清楚楚,鞭辟入里!
主考官眼中闪过浓浓的讶异,追问了几个极为刁钻的细节,张琢都对答如流。他终于点了点头:「讲得头头是道,光说不练假把式。去那边,用那台改良织机织一尺布给我看看!」
张琢走到一台他从未见过的,结构更复杂的织机前,他没有急,绕着织机走了一圈,用手触摸着每一个部件,眼神专注而痴迷。
片刻后,他坐上机头。
「嗡……」机杼声响起,那声音清脆流畅,带着沉稳的韵律。
张琢的手脚配合得天衣无缝,梭子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如同一条银色的鱼在密密麻麻的经线中飞速穿梭。
周围的喧嚣丶其馀九人的考较丶魏忠贤的威严似乎都已消失,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纱线织机和他手中那匹正在一寸寸生成的,肉眼可见的平整细密。
一炷香后,他停了下来。
一匹质地均匀,光洁挺括的布料已然成型。
主考官上前用粗糙的手指反覆捻搓,又对着日光仔细审看,脸上严肃的表情终于彻底融化,转为震惊和欣赏,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大声宣布:
「华亭县棉布匠张琢,技艺精湛,思虑独到,评为五级匠师!」
话音未落,一名匠作监的匠师立刻从箱中取出一块空白铜牌,用火钳夹着在炉火中微微加热,随即「铛!铛!铛!」几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将「五级匠师」四个大字与张琢的名字丶籍贯,深刻地烙印了上去。
这一次,为他发牌的是魏忠贤!
他从匠作监手中接过那块还带着灼人温度的,真正属于张琢的铜牌,走到张琢面前。
张琢颤抖着跪下,双手高高举起。
魏忠贤将那块沉甸甸的铜牌亲手放在他的掌心,「张琢,这是你凭真本事挣来的。好好做,莫要辜负了皇爷的恩典。」
一股巨大的暖流自掌心涌起,瞬间冲垮了张琢五十多年来积攒的所有委屈辛酸与麻木。
他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抱着那块真正刻着自己名字和荣耀的铜牌嚎啕大哭起来。
他的哭声仿佛一个信号,空地上那些看着同伴或成功或失意,为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而惴惴不安的匠人们,都跟着哭了起来。
哭声此起彼伏。
张小五站在台下,看着父亲在万众瞩目下证明了自己,看着那块由那个大人物亲手颁发的,金光闪闪的铜牌,眼神中的不屑与愤懑如同冰雪遇上了烈阳,迅速消融!
……
空地不远处,临街的一家茶楼二楼雅间内。
松江府最大的棉布商钱德隆放下手中的青瓷茶杯,看着楼下空地上那热火朝天的考较场面,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魏公公真是好大的手笔。」他对同桌的几位本地官绅说道,「几块破铜烂铁,一场大戏,就把这些下贱的匠户,哄得感激涕零。」
一位乡绅附和道:「是啊,还分田,还读书,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这又不是清丈田亩,有实物在那。这『官匠』身份虚无缥缈,能顶什麽用?」
钱德隆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翻不了天。这张琢还欠着我三百两的利钱,他那间铺子的地契早晚是我的。我倒要看看那块连名字都刻不上去的黄铜牌子能不能当饭吃,能不能当银子使!一群泥腿子,还真以为自己能一步登天了?可笑!」
在钱德隆看来,这不过是阉党敛财的又一出新花样。
可当他看到张琢真的拿到了那块刻着名字的铜牌,甚至引得魏忠贤亲自授予时,那份笃定的不屑中却陡然生出了一丝警惕与焦躁。
他本想再等些时日,让那三百两的利息再滚一滚,到时候连本带利,张琢就算把骨头卖了也还不清。
可现在,他等不了了!
这劳什子的「官匠」身份万一真有什麽门道呢?
万一真让张琢进了那所谓的皇家织造厂,得了官家庇护,自己这三百两的债,这看到嘴边的铺子岂不都成了泡影?
他要的是人铺两收,既要张琢的铺子,更要这个技艺精湛的匠人给他当一辈子牛马!
钱德隆眼神一狠,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心中已然下定决心。
必须趁着这「官匠」的身份还没坐实,趁着契书还在自己手里,立刻动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