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麽编排潞王殿下,居然只是被关了二十天。
浩特曼更加羡慕大明了,当真是地上神国,大明开放包容,让浩特曼心生向往,甚至不愿意离去。
似乎在大明,只要说的是实话,不是污蔑,连黎牙实这样的泰西人,都不会被直接处死,在泰西,乱讲话,是要上火刑柱的!
毫无疑问,黎牙实说的是实话,潞王殿下在金山国的开拓,对于大明而言是耀眼的功绩,对祖祖辈辈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夷人,的确是个灾难。
这也代表着大明正在放下一些身段,做一些过去不屑做的事儿。
但是,相比较更加暴力丶血腥的泰西殖民,大明的殖民仍然是极其温和的,是文明的。
大明在金山国丶在倭国丶在绝洲所有的银矿丶金矿,开采办法都是用的吹灰法而非汞齐法,汞齐法提炼白银黄金,力役别说八年,最多五年就死了。
大明力役,哪怕是倭奴普遍生存年龄,都超过了十年,而泰西殖民者使用的奴隶,平均寿命只有区区六年。
黎牙实的笑话,并不能解构大明天朝上国的叙事,因为有泰西殖民者的罪恶行径作为参考。
而且大明民众也需要一点真相,不要把一切,都当做是理所当然,源源不断的白银丶甘蔗丶方糖丶棕榈油丶橡胶丶铜料等等,数不尽的货物流入大明,是陛下在背负着这些骂名与罪恶。
而且黎牙实这个蛮夷说了,陛下生气把黎牙实抓了,大明士大夫就不好再用这些话攻讦潞王了,因为陛下对真相一清二楚,再攻讦潞王就是在攻讦陛下。
用谣谶笑话的方式,提前释放掉一些压力,增加皇帝陛下在理政中的冗馀。
朱翊钧在行宫旁的钓鱼池,找到了张居正和戚继光,他懒散的往躺椅上一靠,也不挂饵,直接把鱼钩甩到了水里。
上不上鱼无所谓,甩一杆才是正事。
「先生倒是躲了清闲,朕忙的晕头转向。」朱翊钧把高启愚新写好的奏疏,递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把近万字的奏疏,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文言文的信息量真的很大,他看完有些头疼的揉了揉额头,有些不解的问道:「高启愚想干什麽?他想做首辅不成?」
「一本丁亥学制,他本该名垂青史,这本海外治略,日后青史留名,他怕是毁誉参半了。」
丁亥学制是真正的仁政,是大明对海外丶生产力提升带来厚利的向下分配,包括刚刚落成的文溯阁,都是丁亥学制,普及教育的一部分。
高启愚出使泰西,甚至作为东征功臣,在丁亥学制面前,都有些失色。
可是这本直抒胸臆,说话十分直接的《海外治略疏》一出,以后,高启愚不知道要挨多少骂了。
凌云翼好杀人,到现在都被读书人们明嘲暗讽。
高启愚将殖民分为了轻重两种手段,重则是政治宰制丶经济支配丶军事威胁等,轻则是文化和价值观,强化大明文化,论证天朝上国,形成大明中心论丶让大明任何事都榜样化,建立和维持长久的丶有效的丶广泛的海外统治。
朱翊钧侧着头看了眼张居正,摇头说道:「朕管不了他,天天敲铜钟,让他说话不要那麽直接,可他偏偏要做独臣,丁亥学制兴文教的大功,他真没必要非要往独臣那条路上走。」
「但他讲的有道理。」
高启愚的奏疏,核心论点只有一个。
重手段丶硬权力的政治宰制丶经济支配丶军事威胁等手段,无法形成长且稳定的统治,轻重兼备,软硬兼施,实现现实和思想的完全征服,才是长久。
讲的对,但这种事还是关着灯比较好。
「其实高启愚的奏疏,主要是给陛下看,自然更直接丶更明白一点好,省的陛下细品了。」戚继光在旁边说了一句,他一拉鱼竿,一条一斤多重的鲤鱼就被钓了上来。
有的时候,士大夫们说话过于委婉,陛下看本奏疏还要细品其中深意,消耗陛下太多的脑力和热情,细品的时间久了,自然厌烦。
戚继光觉得高启愚这样做,才是有恭顺之心。
「不怕挨骂,就让他做吧。」张居正又挑重点内容看了一遍,把奏疏还给了陛下。
陛下把奏疏给他,就是让他这个保守派头子把把关,作为保守派张居正觉得高启愚事儿做的没问题,就是话讲的太明白,有点失了涵养的功夫。
「申时行对考成法做了减法。」朱翊钧拿出了另外一本奏疏,说起了京师的情况。
凌云翼留守京师,震慑宵小,他好杀人的威名,在皇帝离去后,就更加可怕了,京师非常安稳,连喜欢喋喋不休的翰林们,都在这段时间闭嘴了。
混世魔王朱翊鏐也就是喜欢羞辱人,凌云翼可是要杀人的,被羞辱丢面子,被杀就死了。
申时行这段时间,对考成法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将统筹规划之事,下放到了六部,但是监察仍然归吏部丶内阁所有。
如此一来,申时行这个考成法的继任主持者,工作量大减,同时权柄没有旁落,考成法的效率,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他这个减法做的恰到好处,不多不少,和他这个人一样,万事求周全。」张居正研究了下,认可了申时行的行动。
考成法执行二十一年,因为做了太多的加法,不光是张居正这个主持者累,下面做事的人也累,很多事已经变成了文山会海,考成法在某些事上,非但不能增加效率,反而起了副作用。
没有任何政令可以万世不移,都要随时修改,才能适应环境。
这次减法做的恰到好处。
张居正承认,自己的时代过去了,大明现在需要一个不是那麽威权的首辅,万历维新的新政政令,都要结合教训和经验做出修改。
这对大明是个好事,代表着大明已经彻底摆脱了过去危亡的局面,度过了最危险的时间,不再向灭亡滑落,大明可以更加从容不迫的向前走。
对张居正也是好事,他不需要再做大明举重冠军,不用再背着江山社稷寻求生路,江山社稷四个字,真的太重太重了。
现在,有更多的人,扛起了这片江山社稷,扛起了万民期许。
「先生和戚帅中午就吃这个?」朱翊钧看着小膳房忙碌午膳,已经在备餐了,菜品倒是十分丰富,可是味道真的不太好,几乎没放油,也没有多少盐,味道有些太寡淡了。
戚继光面露苦涩,看了眼小膳房,面色极其复杂的说道:「这还是陛下来了,中午加了几个肉菜,大医官定死了,一天最多一钱三分(5g)的盐,最多一两(30g)油,这还算上肉里油,只能这麽点。」
「吃不饱。」
戚继光说吃不饱的时候,出现了一种罕见的情绪,那就是委屈。
当年立了功被戴罪立功的岑港之战,戚继光都没有露出过一丝一毫的委屈。
他因为三多一少的糖毒消渴症状,哪怕吃得最多的午饭,最多给他八两(300g)米饭,他一个武将,吃这麽点,简直是从早饿到晚。
但他这一年多没有消瘦,身体十分健康,丈二钢枪仍然舞的虎虎生风,精神丶睡眠都比以前好很多,可见大医官们给他量身定做的食谱,是真的为他好。
可是,饿是真的饿,有的时候,戚继光刚钓上来鱼,他都恨不得生啃两口。
大医官庞宪十分感慨的说道:「那是戚帅和元辅毅力远超常人,我们这些大医官定了食谱,戚帅和元辅不肯遵守,我们也是毫无办法。」
戚继光和张居正只要还活着,心怀叵测的野心家就不敢擅动。
万历维新持续的时间越长,惯性就越大。
大明需要他们俩活着,哪怕是不理事,只要他们还在,定海神针就还在。
庞宪不是胡说,确实是超人的毅力。
自从邸报公布了糖毒消渴的病症之后,大医官对五百名符合这个症状的富商巨贾丶势要豪右,进行了很长时间的跟踪诊治,能用大毅力守住口腹之欲的患者,只有区区不足十五个人。
大医官庞宪说完,又看了眼陛下,其实陛下的食谱和戚继光丶张居正的差不多,只不过因为陛下要操阅军马,量稍微大了点,盐油多给了些,但每次也就是个七分饱,不到饭点就会饿。
大医官们都很佩服,这三巨头不是权势滔天,他们是权势本身。
人世间,根本没人能限制他们的行为,但三位还是用毅力,违背本能,守住了秉性和操守。
大明在这三位手里,是真的让人安心。
用过午膳之后,朱翊钧就要去操阅军马了,他就是跑过来偷懒,有个半日空闲。
「这是铭毅鞋行的鞋,确实做的不错。」朱翊钧离开前,赐了两份礼物,两双鞋。
朱翊钧在松江铭毅鞋行定做的鞋,确实不错,硫化后的橡胶底,中间插了一层硬木片,实现一种很矛盾的效果,又软又硬。
没有硫化处理的橡胶都叫生胶,硫化过的为熟胶。
生胶受热变软,遇冷变硬丶发脆,不易成型,不耐用,容易磨损,用硫磺处理橡胶,这些缺点可以改变,硫磺用量多少丶硫磺用料的温度丶时间长短,都影响熟胶的最终性能。
显然,铭毅鞋行做的鞋底,有自己的诀窍,朱翊钧也没有一把抓住,顷刻炼化,而是把脚的各项数据给了鞋行,让鞋行给自己丶戚继光丶张居正量身定做鞋子。
朱翊钧不是以贡品的名义索要,他付了钱,鞋的价格很贵,一双就要三银之多。
铭毅鞋行受宠若惊,直接把自家配方全都呈送御前,谢皇爷爷赏饭吃了!
皇爷爷穿过都说好!
这可是金字招牌了,还愁鞋子卖不出去?圣上严选贡品,这金字招牌打起来,鞋子要卖断货了。
高启愚以一种雷厉风行却又面面俱到的方式,处理了数件贸易纠纷,赢得了诸多使者的赞誉。
其实把很多案子掰开了去看,完全没必要闹到生死相见的地步,但就是缺少一个人居中调节,或者说,缺少一个可以吵架的地方,矛盾不断激化,冲突不断的升级,最终兵戎相见。
高启愚因为处事公正,不偏不倚,求大同存小异,而又面面俱到照顾到了几乎所有涉事方,得到赞许,就理所当然了。
在这种情况下,海洋法庭快速得到了广泛认可,框架初步建立。
特殊的是,海洋法庭的衙门,不在琉球首里府,而是在上海县县衙旁边。
礼部认为,外交事务,是不可侵犯的皇权之一,放在琉球不合适,还是放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