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还可以叫浙江临安县张庄还田记,而《深翻》也可以叫《山阴丶会稽二县诸地公事公务的公议公决记》。
以山阴祈氏宗老祁彪为主视角,十分详尽的描述了他42次地方公议的具体情况,也描绘了浙江还田前后的变迁。
祁彪在万历二年中了进士,后来因为考成法数年下下评被革罢归乡,归乡后,祁彪以乡贤缙绅的身份,开始参加山阴县召集耆老丶乡绅丶生员公议会,对地方衙门事务表达自己看法。
这四十二次公议,所议定事务主要是清丈丶还田丶厘清田契丶宣讲朝廷政令丶严厉督导不得以任何形式破坏还田宣讲丶学制丶乞留地方主官丶修桥补路丶浙东运河劳役丶浙东运河河堤修缮丶赈荒丶兴修水利沟渠丶县衙六房书吏任免等等。
这四十二次公议,二十一次由县丞下发知单通知,《深翻》有这十一次知单的原件,内容包括了事由丶姓名丶仆役派送签字画押丶签到等;
还有二十一次则是乡绅们自发组织,山阴县衙只委派书吏进行记录,确定不是联袂造反。
乡绅自发组织公议会,则是由『揭帖』通知,《深翻》中同样有原件,内容和『知单』完全一致。
知单,朝廷组织开会,主要事由是朝廷任务;揭帖,乡贤缙绅自发组织,在朝廷监督下开会,主要事由,则是彼此矛盾调解,如何完成朝廷下派任务等等。
「啧啧,侯于赵真的是读书人啊,一根草棒就能斗蛐蛐。」朱翊钧这书都快翻烂了,他真的在深入阅读,仔细领会,侯于赵毫无保留的分享了他在地方的理政经验,一点都不藏私。
知单和揭帖,是侯于赵手里重要的规矩,是他对浙江所有乡贤缙绅的考成。
比如这本书的主人公祁彪,就曾以长租的形式,实质性购买了一百二十亩土地,他觉得别人都这麽干,我也这麽干,很快,因为违反还田令,被记录在册,他曾缺席了七场公议会。
缺席的这七次,让祈氏损失惨重,甚至祁彪这个进士,都差点就被宗祠们赶下台。
之后祁彪再也不敢违反了,为了恢复被通知的权力,祈氏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如果还有第二次,祈氏就永远收不到『知单』了,等于被朝廷开除了乡贤缙绅之列。
大家开会不叫他,时间短点,大家还叫他祁老,时间一久,他就变成小祁了。
这是名声丶地位还有利益的阶级全面向下滑落,祁彪就是银子再多,他没有地位,群狼环伺,会被吃的渣都不剩,乡贤缙绅吃人,不分穷民苦力丶中人之家和曾经同类的乡贤缙绅。
穷民苦力又酸又涩还穷的没二两肉,不好吃的很,乡贤缙绅又肥又壮。
同样,揭帖也是侯于赵的工具,乡贤缙绅无揭帖聚集公议等同于谋反,但有揭帖,报闻衙门,衙门就会派人记录,而违反了天变承诺的乡贤缙绅,则失去获得揭帖的资格。
如果还有第二次违背承诺,将失去参加揭帖公议的资格。
如果有第三次违背还田丶违背天变承诺呢?答案是抄家,再一再二不再三,你一次两次是不小心,次次扫黄都有你,还能是不小心?
目无君上圣旨丶不体朝廷振奋之意丶不遵朝廷法纪丶陛下尚且减田赋与万民共度时艰。
数次违背天变承诺,这就是谋叛!
而且再一再二不再三这个规矩,还让人说不出闲话来。
若是一次,就大动干戈的抄家,难免引人非议,觉得朝廷不仁,过于霸道,可都三次了,哪怕是同为乡贤缙绅,也说不出什麽不是,反而要避免有什麽瓜葛,被殃及无辜。
知单和揭帖这两种工具,其实最重要的是,分化了乡贤缙绅。
过往,朝廷命官履任地方,要面对的是几乎铁板一块丶几乎没有任何手段节制的地方乡贤缙绅,大明公侯和这些乡贤缙绅一比,这些乡贤缙绅更像是贵族。
尤其是六房书吏丶三班衙役,几乎也全都是这些乡贤缙绅的人,地方官履任一方,无论做什麽,都要求爷爷告奶奶,四处奔走,赈灾丶修桥补路丶税赋全都的看这些人的脸色。
知单和揭帖,就是利用朝廷体制的力量丶确定乡贤缙绅的名单与资格,以及乡贤缙绅之间的矛盾,进行斗蛐蛐。
祁彪是进士,在公门为官多年,他对这个制度的恶意了解非常清楚,他最开始非常反对,认为朝廷过犹不及,更张过急,可惜,他只一个被罢官的缙绅,这些话可以引起共鸣。
衙门下了知单,这些乡贤缙绅还是得去。
谁敢不去?稽税院那帮稽税缇骑,就像闻到腥味的豺狼虎豹,立刻就扑了上来。
毕竟,大明还没亡,而且看这个架势,万历维新怕是又要续二百年的国祚。
「侯于赵不愧是读书人。」朱翊钧放下了手里的书,再次感慨侯于赵这家伙,确实有东西,而且不止一点。
「那也是跟陛下学的手段。」冯保笑着说道:「腊月二十五,大陛下要在皇极门,见外官丶耆老丶百姓,近千名随机挑选的各阶层的百姓,在皇极门左右廊,写下自己关切的事儿。」
「廊庙陈民念,丹墀问政典。」
侯于赵搞这套办法,不是无缘无故,整套政令,处处都有陛下的影子,尤其是再一再二不再三的规矩,更是陛下一贯以来的做法。
「咦,你这麽一说,好像还真是。」朱翊钧又打开了书,挑了几篇会议记录,仔细看了看,确实处处都是他这个皇帝的影子。
比如议有定所,无论是知单还是揭帖,开会的地方,都在县衙,而不是随便某个地方,不报闻朝廷,私自聚集,会被认为谋反坐罪,所以在县衙的拱宸堂开会。
拱宸堂中的宸,其实就是北极天,也就是中心,其实就是皇帝,拱卫丶拥戴皇帝丶圣意的意思。
朱翊钧见外官固定地点在皇极门的左右廊。
为了让皇帝陛下在松江府也能见到外官丶耆老,松江地面专门修了个拱宸殿,如果有陛下有需要,可以在松江府过年,不耽误廊庙陈民念,丹墀问政典。
为了争取陪都资格,松江府真的做了十分充足的准备。
比如整个公议会的流程,和廷议很相似,主议人讲议题丶参议众人发言议事表态丶主议人更具表态主持定议丶部分人员解散丶其馀人员详订细则等等流程,几乎就是照抄了廷议。
特殊时间,特殊事件,朱翊钧不得不结束廷议制度,把重担扛在了自己肩上,让张居正安度晚年,不代表着朱翊钧已经放弃了廷议,相反,等到张居正身后事确定后,就会重新召开。
三经厂已经把《深翻》印了两万册,和翻身不同,除了皇帝作序之外,朱翊钧还让看完了这本书的张居正丶戚继光为此书作序。
张居正的评语非常简单:官范也。
就是当官的典范,当官就好好当官,有个当官的样子,寒窗苦读那麽多年,金榜题名,就是为了博一个给别人下跪的资格?
站着,站在所有人头上,把这个官堂堂正正的做了!
不要给自己找那麽多理由骗自己,大明是官本位,甚至连皇帝都是世袭官,根本没有所谓『为民无路』这种滑稽的臆想。
戚继光的评语主要是关于还田:
还田之后,浙江已经走在了大明的最前方,其商贸之繁荣,和松江府不相上下,百姓安居乐业,天下自然承平,还田可为,天变无殃,民之所欲,天必从之。
戚继光所说的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出自《尚书》,在京营的锐卒,对这句话都非常的熟悉,这是上报天子下救黔首军魂的重要组成部分和理论基础。
百姓所希望的,就是陛下所希望的,万民所希冀的事儿,就是老天爷也要遵从。
天变?狗屁的天变,老天爷不让人活下去,那就在陛下的带领下,万夫一力,把天戳个大窟窿出来!
还田,可以成为大明应对天变的重要手段。
《深翻》初步下发了五千册,要求写读后感,明年贺表的内容,就是《深翻》的读后感。
「陛下,上海大学堂的审查做完了。」冯保看陛下心情还算不错,将一本奏疏呈送到了御前。
情况不好不坏,一共十六位助教丶学正被查处,并且已经被缉拿归案,是有确凿证据,指斥乘舆,在讲堂这种公开场合,公然指责大明政令。
相比较六百人的教职工,十六人,真的不算多了,正如陛下说的,读书人嘛,爱发点牢骚,实在是正常不过了。
可是十八大学堂的建设和俸禄,可是陛下内帑出钱,若不是为了推行丁亥学制,陛下的日子也不用过得紧巴巴,无论怎麽讲,这都是陛下的恩情。
吃陛下的,喝陛下的,拿陛下的俸禄,放下碗就骂娘,就非常不合适了。
「这个陈准放了吧,其他的依章程移交刑部处置。」朱翊钧认真的看完了所有的案卷,捞了一个人,陈准。
对于有实质性颠覆行为,比如勾结倭寇海寇丶参与阿片走私丶联袂士大夫破坏新政等行为,都属于实质性谋叛,这类全都斩首示众,祸及家人流放吕宋丶旧港等地。
对于没有实质性行为,但多次在公开场合诋毁丶谩骂丶指摘,收受好处撰写文章在杂报上故意散播谣言丶歪曲事实丶引导不良之风等,则一律革罢,褫夺一切功名,永不叙用,连坐家人,三代直系不得科举丶不得从军。
最后一档,则是牢骚话范围,这个范围,则主要是警告,要在北镇抚司衙门坐满十五天的班房,严厉警告后,再有下次,则罪加三等处置。
陈准,则是第二类,收受好处,撰写文章,批评朝廷政令。
朱翊钧之所以把陈准单独特赦,是因为北镇抚司呈送了他所有的文章,朱翊钧全都草草看了一遍,十七篇文章里有七篇,是为了底层穷民苦力发声,这七篇文章,情真意切,不算诋毁,顶多算是批评。
当然,剩下十篇一看就是收钱写的文章,那味儿就太冲了,而且写的太差了,完全是应付了事。
朱翊钧拿起了朱笔说道:「自从松江府完成了商品经济蜕变后,整个松江府就沉浸在了一种完全富起来的氛围之中。」
「很多清正的士大夫,为底层穷民苦力奔走发声,揭露社会仍然存在的严重朘剥现状,就会被打为反贼。」
「这种氛围具体的体现,是竟奢之风蔓延,也压制了为穷民苦力发声丶揭发朘剥的风力舆论。」
「粉饰太平,不代表真的太平,饰胜之害,蛮夷常胜机要疏,讲的很清楚,饰胜只会导致了大明上下内外,刻意去忽视穷民苦力,说是忽视,其实是抛弃。」
「朕是大明皇帝,是每一位大明人的皇帝,朕不能抛弃穷民苦力,否则终有一日,他们就会抛弃朕了。」
「朕不止一次讲过,也要再次强调,让大明再次伟大,包括穷民苦力在内。」
这就是陈准收银子写文章,依旧被皇帝特宥的缘故,但凡是有一点用,也不至于一点用也没有。
陈准愿意接触穷民苦力,并且愿意为他们写文章,揭发朘剥的现状,这就是有用。
「这篇《背篓》转发邸报。」朱翊钧挑出一篇,刊登在了邸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