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0章 就像两条狗,在争抢主人手里的骨头
陈准在不知不觉中,暴露了自己的阶级认同。
因为他收钱写的文章,都是套话,暮气沉沉,别说朱翊钧这样的年轻人,就是给贱儒看,贱儒都懒得看。
但他写的七篇事关穷民苦力的文章里,全都是真情实感,饱含了对穷民苦力的同情和怜悯,充满了对朘剥的控诉,其中一篇,让皇帝陛下刊登在了邸报之上。
背篓,是带孩子的工具,也是陈准这篇文章的标题。
去年深秋的时候,陈准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个老妇人,妇人颇为佝偻,看起来格外的苍老,右脚跛了,走路都走不稳当。
秋风紧,西风烈,阵阵寒风,这老妇人衣不蔽体,唯一的棉衣,穿在了背篓里孩子的身上,孩子在背篓里探出了头,大大的眼睛好奇的四处张望。
在一个完成了商品经济蜕变,并且被称之为棉都的松江府,这个老妇人仅有一件脏棉衣,套在了孩童身上。
老妇人手里提着一份印着赵记梨膏糖的油纸包,拄着拐杖,在寒风中艰难的走着。
老爷们都心善,看不得这个,有的老爷则是视而不见,就当没看到就是,但陈准显然不是这样的老爷,他跟着老妇人回到了她在城外搭建的窝棚,询问了她的情况。
老妇人看起来五六十岁了,但其实才三十六岁,是湖广人,从湖广到松江府做工为生,她的丈夫很是能干,在一家镖行负责押运各种货物,前年,她的丈夫和她的大儿子,死在了运镖的路上。
坐在背篓里的孩子,是老妇人的三子。
她的丈夫走镖死在了路上,案子破的慢,镖行给了十五两银子,算是赔了他们家父子二人的性命。
老妇人当然不满意,就去镖行里闹,就被镖行的人给打了,脚就是在那个时候跛的,后来因为救治不及时,就瘸了。
老妇人还有一个儿子,次子把十五两银子全部拿走了,还因为儿媳的念叨,把她和老三都赶出了家门。
她还有一个女儿,嫁人多年,她走投无路,投奔了女儿,女儿接纳了她。
但女儿已经嫁人,这年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婿虽然没说过什麽重话,但女婿家也不是什麽富贵人家,再说,她有儿子,她若是没有儿子在女儿家养老也就罢了。
时间一长,老妇人只能带着老三离开了。
老妇人以编竹篓为生,一天编的竹篓,只能够个饭钱,再也置办不起其他东西了,只能住在窝棚里,喝生水丶吃稀饭,有点铜钱,也都给了背篓里的老三。
不孝可是重罪,陈准自然询问了老妇人为何不去衙门状告,老妇人则反问,哪有母亲把儿子送进班房的?
陈准听到这里,就更加生气了。
老妇人手里提的赵记梨膏糖,则是背篓里的老三,一直吵着闹着要吃糖,老妇人攒了很久的钱,才买了一些,给老三解馋用,本来这些钱,老妇人打算买一件棉衣的。
陈准记录了这一切,字里行间,都是对镖行的指责,对如此敲骨吸髓朘剥的愤怒,对朝廷破案缓慢的不满,对不孝次子的控诉。
除此之外,他在文章里还对自己的怨恨,怨恨自己读了这麽多年圣贤书,却无力改变这一切,他甚至想不出办法,来解决这些人间苦难。
陈准一想到自己如此无能,就更加生气了!
大明在万历维新的巨变中,的确有了极大的变化,但还称不上伟大二字。
「自怨自艾的笨蛋,其实他作为读书人,作为大学堂的学正,愿意去看,愿意去关注穷民苦力,愿意去写,本身就是在改变这个糟糕的世道。」朱翊钧放下了所有的卷宗,开始处理国事,他还要继续上磨。
缇骑对这七篇文章进行了核实,确定了事情的后续,背篓一篇的老妇人,问题已经解决了。
陈准去年秋天写完这篇文章,松江府衙门的衙役就找到了老妇人的次子,一顿友好交流和大记忆恢复术后,次子想起了母亲对他的好,表示会接回母亲。
衙役再警告了一番,如果发现任何虐待,朝廷公诉提告,不孝可是十恶不赦之一。
至于镖行,死了人不按约赔偿丶遗属上门还要再打一顿,把人打伤,镖行就惹上了公诉官司,很快就按约赔偿,并且支付了三十银的汤药钱,来赔偿那顿毒打。
陈准写的七篇文章,都有不同后续的处置,松江府地面的杂报,刊登的一些问题,或多或少都得到了解决,当然因为朝廷僵化的原因,这些问题的解决速度,没有那麽快。
高启愚不停的告诉皇帝陛下,律法并不是公平,迟来的正义从来不是正义。
对于镖行的东家丶掌柜而言,这总计100银的赔偿,不算什麽,但是对于妇人而言,是实实在在的毁天灭地。
正如万历初年,陛下在讲筵的时候,问先生,如果打人一拳只要二钱碎银子,甚至都不用付钱,不用为此付出任何代价,那这势要豪右眼里,人究竟是什麽?最后的结果就是人是一个物件。
人在被异化,这种现象,在松江府完成了商品经济蜕变后,变得更快起来,商品经济加速了这种异化。
申时行的思路是对的,从人的衣食住行去出发,让人有了基本的生存保障后,才可以遵循本心的去选择,可以对抗各种各样的异化。
陈准的七篇文章,都在或多或少表达一个意思:命运对一些人,格外的不公和残忍,但只要能活下去,大多数的大明人,都仍然坚持着自己的善良。
大明皇帝在六月的最后一天,接见了所有的泰西使者,因为这次的使者规模庞大,事务十分庞杂,接见一共持续了足足三个时辰。
葡萄牙使者保利诺,提了一个很古怪的要求,希望皇帝对里斯本进行赐名,赐名光明城。
法兰西大牧首马丽昂的败局已定,大光明城将不复存在,变成它原来的名字勒阿弗尔。
大光明教就需要一个新的圣城,葡萄牙希望争取到圣城的资格,并且以此为基点,广泛传教。
里斯本作为葡萄牙的首都,无论是规模还是城防,都比勒阿弗尔更适合做圣城。
这一点,和法兰西特使莱昂的请求,发生了冲突。
莱昂代表法兰西的新王亨利四世而来,在他看来,大光明城的存在,阻挠了大明和法兰西的友谊,就像是鱼刺卡在了喉咙之间。
亨利四世殿下希望对大光明城叛军的平定,不影响与大明的友谊,希望大明环球贸易商队货物,依旧在勒阿弗尔集散。
亨利四世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葡萄牙的请求,就给葡萄牙下了个绊子。
葡萄牙曾经贿赂两广地方官员,窃据大明宝地濠境,这一占就是数十年之久,还是殷正茂将其驱逐。
而大光明城的存在,对法兰西而言,就像是濠境对大明而言,这番比喻,既申明了法王平叛的正当性,又给葡萄牙上了点眼药,离间大明和葡萄牙之间的关系。
如果大明皇帝愿意维护和法兰西的友谊,那麽亨利四世殿下自然会表达自己的友谊,会发布勒阿弗尔赦免令,允许大光明教在法兰西的温和传教,并且会保留大光明城的名字,和城中智慧化身塑像。
这座塑像,和吕宋丶旧港丶金池总督府,金山城皇帝塑像是同等规格的,都是皇帝陛下,略有不同的是,大光明城的塑像,左手持剑,右手多了一本书。
关于大光明城陷落之后,大光明教圣城的归属权,法兰西和葡萄牙展开了争夺。
看起来争夺的东西是虚无缥缈的,但其实背后的博弈焦点,还是集散大明货物的权力,圣城之名花落谁家,都代表着获得对大明货物分配的权力。
大明环球商队不可能长久停留在泰西,自己去集散货物,就需要一个代理人。
而神罗帝国的使者则戏称:就像是两条狗,在争抢主人手里的骨头。
礼部部议,最后给的意见是给谁不重要,关键是给谁这个权力,要在大明手里。
礼部官员就是这样,他们对于礼法十分看重,对于控制礼法有种偏执的执念,比如礼部诸官对拉丁文的改良,补充字母丶修正逻辑后,推而广之。
朱翊钧把光明城的赐名,给了葡萄牙里斯本,并且给五章衮服加身的安东尼奥,加了一个大牧首的册封。
这也是礼部的建议,礼部认为,安东尼奥的王位从过去几次冲突来看,仍然不是很安稳,葡萄牙的贵族只是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但并不认同安东尼奥。
费利佩大方阵入侵葡萄牙的时候,这些贵族们,没有帮助安东尼奥。
里斯本成为圣城,安东尼奥成为大牧首,可以加重他的权威,获得更广泛的认同与支持。
比较有趣的地方,就是圣城的期限只有五年,这在圣旨上写的非常明白,五年后,还需要重新颁布。
只要大明还有商品优势,只要世界各地还需要大明商品,那麽这个圣城赐名,就有意义,就会有人争抢。
同样,大明皇帝也告诉了法兰西使者莱昂,大明环球商队,明年起,将不会在勒阿弗尔停留散货,如果有需要,可以自己到里斯本购买。
大明给出的理由是:糟糕的英格兰人,在泰西的海面上制造了太多的海盗,为了大明环球商队的安全,减少在泰西停靠的时间,只在里斯本停留,不再北上法兰西,对大明而言是更加明智的选择。
这个理由如此的充分,以至于莱昂离开的时候,只能痛骂该死的英国佬了。
尼德兰特使浩特曼觐见了皇帝陛下,希望大明皇帝准许尼德兰商船通过马六甲海峡,到千岛之国做香料生意。
千岛之国,就是大明口中的元绪群岛,也就是殷宗信驻扎的赤军山港。
大明皇帝告诉浩特曼,香料生意可以做,但只能在马六甲城购买香料,尼德兰的商队不能通过马六甲海域。
给的理由是:保证香料的生产,就必须要维护南洋的贸易环境,严密防止外来船只进入,是为了防止海寇混入其中,在南洋制造混乱。
马六甲海峡并不宽,水也不深,大明海防巡检,还是能够保证,在马六甲城被攻破之前,不会有大规模的尼德兰人或者英格兰人进入南洋,确保大明海权丶确保大明海疆安全。
浩特曼反覆表示,尼德兰人在南洋的活动,一定会合乎大明律法。
但大明皇帝表示,尼德兰人不会违反,但船上的英格兰人一定会。
这也是个浩特曼无法反驳的事实,尼德兰船队里有太多的英格兰人了,本来两国就靠的很近,尼德兰第一任国王还是个英格兰人,浩特曼离开的时候,同样对英格兰骂骂咧咧。
糟糕的英格兰人,让浩特曼无法反驳皇帝给出的理由,哪怕大家都知道,这个理由就是一个推脱,本质上,是大明把南洋看成了后花园,不允许任何人闯入。
正如礼部所言,南洋是大明在万历开海中,最重要的利益,一切海洋政策,都会围绕南洋进行展开。
汉莎联盟丶神罗帝国丶罗斯国的使者依次觐见,都是过去的老要求。
汉莎联盟希望允许大明继续批覆照准,允许他们到里斯本进货,否则葡萄牙人,真的不给他们一点货物,或者索要更多的税款;